时间是一方无涯的水。
我们频频回眸,意欲追溯,一不小心就被旧时代氤氲的诗意打湿。
电影片头,几个长长的空镜头,和着那首极其巴黎的《si tu vois ma mère》缓缓扫过雨中的巴黎,泛黄的色调如同时光沉淀的痕迹。伍迪艾伦用四分钟的胶片捕捉着凯旋门、街道、小巷与咖啡馆,以及路灯下寂寥的石板路。这是他写给巴黎的情书,抑或是写给每一个时代人文精神的情书。迷蒙中是今是昔,依稀难辨了。只有街道上的车水马龙,提醒着我们时间的存在与延展。几百年了,人们依旧这么行色匆匆走着,带着他们不为人知的离合悲欢,汇成一座古老城市的故事。难怪,连硬汉如海明威都曾用深情的笔调写,“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巴黎当然是流动的盛宴,但是不仅仅如此。
尤其对男主而言并非如此。看似事业爱情几近完满,但实则向往真正的文学创作,却又不被亲人爱人理解的编剧吉尔,心中的黄金时代,是二十年代的巴黎——那个海明威、菲茨杰拉德、斯泰因等人在左岸喝咖啡,弹钢琴的是科尔波特、一旁作画的是毕加索的年代。午夜的巴黎,给了他这样一个流光溢彩的梦。一架马车,将他带到魂牵梦萦的二十年代。海明威帮他指点小说题材,菲茨杰拉德向他举杯祝酒,毕加索的情人倾慕他的文采……在午夜的巴黎,他与整个旧时代约会。
这一次,不再是幻想,午夜的巴黎直接把他送回那个年代,让他置身处地去观照,可那真的是他的黄金时代吗?只不过是因为隔着时间的纱幔遥望,才无从聚焦它的平凡、落魄与晦暗。就像在二十年代的阿德里亚娜看来,1890年才是黄金时代,而那时的人依然在怀念着文艺复兴时代的辉煌。后之视今,亦如今之视昔。其实又有何区别呢?推杯换盏的人从马蒂斯与德加变成海明威与菲茨杰拉德,又终变成你我。那一刻,吉尔和我们终于明白,每一个时代都在怀旧,因为每个时代都有它自己的桎梏。可以说,并不存在黄金时代,也可以说,每一个现在,都是黄金时代。
这部电影中,伍迪艾伦并不反对怀旧,海明威对吉尔的鼓励便是例证。怀旧情结也许每个人都会有,毕竟,回不去的都是故乡,到不了的地方都叫远方。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说,走了那么远的路,只是为了摆脱怀旧的负重。或许负重,又或许不是。当那来时的路已翠微苍苍,层层时光合着月光浮起折成百合笑纹的时候,晚风还似旧时候那样,太温柔。更喜欢诺瓦利斯那句,“哲学的本质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家园”,我则以为非但哲学,文学、艺术乃至生命都是如此,最终不过就是寻找原乡,那个最终的意义。因为人是需要意义的动物。当主人公怀着乡愁的冲动去找寻,二十年代的巴黎是他回不去的故乡,是他心目中群星闪耀的精神原乡。
也许厚古薄今是古今中外文人的通病,也许总是逝去的更加美丽。千百年被不断追封于圣坛之上的孔夫子,也是向往尧舜时代、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老者,“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之风一刮就是千年,蓝墨水的上游总是汨罗江,“翳古人之寥寥兮,夫何思之弗谖,蹇余生之独后兮,曾不得与之周旋”般的思古之幽情更是不胜枚举。而现代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或许曾为古风与汉服心折,热播的总有许多古装剧,我们在影视小说中不停的致敬青春,我们写现代人的迷惘等待着不知道在哪里的戈多。
又如青春期少女心最旺盛时的我自己,把满怀的相思寄与了古人——在每年七夕给李煜写悼词,手抄纳兰繁体竖版的词集,最大的梦想是去萨特与波伏娃谈论存在主义的花神咖啡馆坐坐,去亲吻王尔德的墓碑。文学、历史与艺术的柔软丝绸下面,生活刺痛的粗糙与世俗总让我感到畏惧。我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套中人,而对于我来说,最难的命题作文永远是现实的生活。
感慨着往昔的浪漫韵致,喟叹着当下的荒诞迷失,心甘情愿的一醉不醒。“黄金时代”情结的我们,都是在往事里跋涉的醉酒人。万里青山迢遥时光与之相隔,我们饮下亘古的夜月佐以永恒的妄想,每一杯都醉成臆想中那个过去的模样。
这部电影更深层次想要探讨的,我想是人所以存在的姿态。怀旧以至于沉湎,不会让我们不幸福,甚至相反,我们或许更开心。但是沉湎,太虚无;沉湎,太逃避;沉湎,没尊严。影片中斯泰因的那句话,每每使我泫然。“我们都惧怕死亡,并质疑在宇宙中我们身处何方。艺术家的使命,不是向绝望屈服,而是找到一方解药,来对抗存在的虚无。”定夺之间,始悟其意蕴之深。人大概是唯一认识到自己的生命纯属偶然,而死亡终会来临的动物。世间是荒漠,而我们注定干涸。每当想到这里,我总会想起加缪,艺术家甚至于我们每个人,都如他所说是一种“艰难而高贵的介入”,那么面对存在的荒诞与虚无,是否有一种除了“哲学自杀”和“肉体自杀”之外更好的解决方法?加缪也的确给出了解药:“我的激情,我的自由,我的反抗”。正像是影片中借海明威之口锐意指出的那样:“强压之下的反抗与从容”。这就是人生而为人的意义与尊严,看得到荒诞而不沉沦,不会把生命寄往于虚无的过往与不确定的未来,甚至也不对价值进行高低的排比,就只是活在当下,竭尽一切热情的去活着,去感受,去对抗,去在自己的时代创造出一个黄金时代。
故事的最后,是主人公终于从如梦似幻的午夜出走,选择当下。他依然可以看海明威的小说,喜欢波特的曲子,也会在跳蚤市场碰见同样喜欢旧唱片的姑娘。这无疑是理想主义者最好的结局了。怀旧与现实的矛盾,终于在姑娘的粲然一笑中达成和解。是的,其实这两者从不非此即彼。
如果恰巧有那么一个午夜,当我漫步巴黎,或者天津、北京、上海街头,一辆马车停在我面前时,我会微笑着摇头,虽然手中可能正抱着一本菲茨杰拉德。
他们用笔书写的是意境与哲思,我亦可用灵魂书就自己的不屈。因为属于我的黄金时代,正在时间的宽宏限度里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