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的十一月,秋意浓,凉风起,蓬江河水余波荡漾,散落在墟顶街的几颗大榕树纷纷秃了头,惟独几户像唐仁厚名下这样自带小花园的红砖楼内几米高红中发白的簕杜鹃花明目张胆地伸到门外任人鉴赏。墟顶街依然热闹,上有商贩趁墟车水马龙,下有河边船只拥挤如旧,附近商行林立,一片繁荣景象。
周艾在唐家厨房里在地主的催促下依旧火急火燎。不过此时家务娴熟的她开始学会忙里偷闲,洗碗时放慢动作,微微仰头,探探木窗外美好的秋景,想听听过往路人的碎嘴话语。
“嘭……嚓……”陶瓷碗碟破碎的声音。
“哎呀!砸到我的脚哟!”走进厨房不久的周凤捏紧喉咙放声尖叫。
周艾正在给唐仁厚两夫妇收拾饭桌也被吓得一个激灵,唐仁厚的大饭碗直直砸在脚踩的瓷砖上,裂为三三两两。
唐仁厚勃然大怒,顾不得起手瞄准周艾脸上扫去,先到厨房一看,周凤坐地上搓着自己肿起的脚面,地面上出了稀拉的碗碟碎片。显眼地,自己心爱的收藏近三十年的紫砂壶在周凤的鞋边碎成几片。本以怒火中烧的唐仁厚眼白顿时血丝曝气,脸色煞青。
“阿凤,这怎么回事?”
周凤凄厉诉苦式地告状:
“肯定是阿艾干的好事,本来想到木柜拿点茶叶,殊不知一推开柜门,碗碟茶壶就掉下来。喏,你看,里面乱糟糟,怪不得会茶壶掉下来。可怜我的脚哟……”
往里看,木柜里的物件果然东一块西一件。
唐仁厚朝周凤颤抖着右手的食指,说:
“没见过像你那么狠毒的阿妈!”
他转身抄起长满倒刺的竹竿,把周艾逼到墙角。
唐仁厚大呼一声:
“我的儿子不在,看有谁帮你?”
接着骂,竹竿不断扬起下落:
“叫你不听话……不好好干活……只会偷懒……你这回死定了!”
周艾挨打中艰难地反驳:
“我……明明……摆得……很整齐……”
一边乞求放过:
“救命……救命啊……我知错了……老爷……”
被抽打的周艾疼得龇牙咧嘴,愣是没有掉一滴眼泪。
这阵势将附近的邻居都吸引过来。
当然,钟家人最先听到。
周艾的外婆冲上去声泪俱下跪地求情,“别打了,老爷,她还小,不懂事,放她一马吧!”。
邻居罗叔也相劝:
“这样会出人命的!到时你个乖阿仔会憎死你的。”
这句话剎时令像失去理智的唐仁厚停手了,将竹竿仍一边,立即气定神闲地端坐着,与前一瞬判若两人。
可怜的周艾早已熬煎至昏厥,薄薄的衬衣被戳穿了几个大洞,手上、背上、腿上多了数不清的道道血痕。
此时,早已酝酿好情绪的周凤趔趔趄趄地走去抱着唐仁厚的大腿,假惺惺地求饶道:
“大伯啊,你行行好,放过我两母女吧!啊?”
周凤自导自演的这场“大龙凤”眼看即将完满结束,还差一人就大功告成……
他终于回来了。
“阿艾……”
唐仁厚儿子唐中程到了唐宅门口洋洋得意,拿着一纸通知,欲告知唐仁厚夫妇俩,“父亲母亲,我可以去英国读大学啦。”
这句话顺着层层叠叠的围观街坊吞回去了。
上到四楼,看见阿艾鲜血淋漓地瘫倒在地板上,毫无迟疑,不问为何,抱起周艾,冲出门外去找大夫。
这场戏到此即散场。因为唐仁厚是地主,钟家人只能忍气吞声,默默地下了楼,周艾的外婆跪在神台前为周艾祈祷。
看热闹的街坊傻眼了,不明就里地结束了。
厨房里的三人还在讨论。
“阿凤,这招行得通吗?”唐仁厚有些后悔。
“放心,程仔那么聪明,肯定明白——只要他还想打阿艾的注意,阿艾肯定没好日子过——这个铁打的道理。到时乖乖听你话去英国。”周凤解释道。
“对了,我听说香港有大户人家找工人,我打算送阿艾去那里,你们就可以安枕无忧了。”
“真是对不起阿艾,我真怕弄出人命。”唐太杨好怯怯道。
“别看她瘦,硬朗得很。再说戏不做得真,我们以后还得继续听人家笑话咯。”周凤回应。
“真是造孽啊!”唐仁厚无奈地叹息。
五天后,有些出乎唐家人所料,看到他收拾行李才知道唐中程申请到了英国的学校。他从码头出发,踏上前往英伦小岛的航行。
有点不对劲。
这位痴情的阿哥在往后的多年,即便娶了一位面容姣好、才华出众的家境富裕的苏格兰美女高材生,也没能逃出对那位长相平庸、身世坎坷、潦倒的没文化的周艾的念念想想。
周艾不会看书写字,但是这位唐家阿哥即使没有收到回信就是一直写,写到他生命最后一口气咽下前。地址不变,后来邮差不知往哪里送,只好一直存在邮局。邮局后来又变成了博物馆,唐家少爷的书信供市民观赏。
每封信总是同一句。
“我知道你不会回信,没事,我一定要记得你。若是我再勇敢,虽然我明白不可能。”
其实周艾也没忘记他,只是从始至终仅把唐中程当作是活在远方世界的一位挚友,某一天,年老的周艾迷糊中居然把自己的孙子叫做“程哥哥”。
他们间其实很简单,不可能就是不可能,那随风而来随风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