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十五陪娘回娘家上坟，又看望了小舅。小舅比上一次看望他时显得更加木讷、迟钝。和他打招呼，好几秒才认出我们，然后强撑着左半边无力的身子从床上坐起来。小舅三个月前因为生气脑溢血，人虽抢救过来，左半边身体却栓住了，生活已经无法自理。这是他第二次脑溢血了。第一次是十几年前，那时年轻，程度也没这么严重，很快就恢复过来了。可如今他已经近八十岁的高龄，还能不能恢复到可以自理的程度，真不好说。
看见娘进了门坐在床上，舅忽然激动起来，用含混不清的话对娘说：“我和你说说”。娘已经八十五岁，耳力已经不行了，我们和她说话尚且需用喊的，何况小舅的声音又小又含糊不清。我只能连听再猜的给娘做翻译。
小舅未等开口说出他想表达的话，泪却流先下来，哭泣起来，是的，是哭泣。妗子在一旁脸色一沉：说吧，说吧，说说我怎么欺负你的。不用细问，就知这两人肯定是正闹矛盾。妗子的话打断了小舅想说的话，但小舅还是想说。他嘴唇无力，嗫嚅半天，刚积攒起一点力量张口，妗子一句话又使小舅的努力烟消云散。我心里心疼自己的舅，和妗子开玩笑：“小舅看见亲姐了，不向亲姐诉苦向谁诉，你别打断他，说完不就完了吗。”妗子不好意思一笑，不再说话。
其实小舅就说了一句：我的意思是我要再摔，我的病就会厉害了。我这才注意到小舅光着的后背有擦伤，已经结了很厚的枷。妗子解释说，头几天顺着炕溜到地上，擦伤了后背，昨天练习走路又摔了头。不用多说，我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
我有两个舅，娘是长姐。在娘很小的时候，姥爷就没了，姥姥带着三个孩子相依为命。姐弟三个里面，应该是大舅上过学，后来什么机缘去了东北我不太清楚，也从来没见过大舅。我熟悉的小舅和娘一样长的个子小小的，不爱说话，只知道埋头干活，从来不会疼惜自己。因为没有什么一技之长，只能和土地拼命，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都是土里刨食刨来的。
小舅结过两次婚，据说头一个媳妇不过日子，所以刚生下一个男孩子就离婚了，孩子留给了小舅。尚在襁褓的孩子在小舅这样一个男人手里实在是没有养活。大舅正好结婚多年没有孩子，于是孩子就过继给了大舅。从那以后，父子两个再没有见过面。偶尔人前说起这事，小舅从不发一言，也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木讷，实在不知小舅心里的感觉。
后来，小舅娶了现在舅妈，我们当地叫舅妈为妗子。他们是姑舅亲表兄妹，典型的近亲结婚。如今婚姻法是不允许近亲结婚的，但他们那时，没人会在意这些。后来他们生了两个男孩。或许是因为近亲结婚吧，小表弟从小体弱多病。因为这样，小舅从小对他比较溺爱。我们当地土话叫“惯”。惯子如杀子，这话一点不假。上学没什么出路的孩子，最现实的方法就是学一门技术。小舅送小表弟去学了厨师。或许是年龄太小，外面的世界又太精彩，对于一个没什么定力的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很快就迷失了自己。从小那个有点软弱，经常被哥哥欺负的孩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没有韧性、懒惰、满口谎话，牛皮吹上天，却只能勉强养活自己的混混。从事的职业是厨师，却是在一个地方呆不了几天就换一个地方。开始和家里还有联系，后来干脆失联了，电话号码换了，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一连几年音信全无。我想那几年小舅和妗子更多的是无奈吧。小表弟开始打工那两年，姐还帮他找找饭店，想着是自己表弟，能帮就帮吧。后来几次警察找上门来，犯的不是大事，教育一顿出来。苦口婆心的劝他，奈何人的三观已经定型，油盐不进了。以后也就慢慢疏远了，不敢再招惹他。
有一年这个表弟忽然领着个女朋友回家了，想结婚，大有浪子回头、想安定下来的意思。小舅大喜过望，拿出早就为他存好的钱，给表弟娶了媳妇。房子是早就盖好的了，六间新房，大儿子三间，小儿子三间。那个媳妇不错，老老实实，没什么心眼，和妗子也相处融洽，小表弟也在县城打工做老本行。不久小表弟媳妇生了个女孩，妗子帮他们带孩子，一家子其乐融融。
就在大家以为小表弟一家的日子就这么过起来，他又开始不务正业起来，嫌上班挣的少，也开始和媳妇闹矛盾，经常不回家，不是想去山西倒煤，就是要去哪里挣大钱。唉，当真是本性难改。最终的结果是离了婚，留下一个孩子让妗子抚养，他自己就像《平凡的世界》里的那个逛鬼王满银，又满世界找不到，销声匿迹了。头两年表弟媳妇还经常回来看看，给妗子和孩子买买衣服，带孩子去玩玩，后来就不再来了。妗子说那女孩并不想离婚，离了也有想复婚的念头，时间长了，看复婚无望，也就不再来往，想必已经再婚有了自己新的生活。
再说说大表弟。大表弟也是初中毕业就不再上学，后来打工赚钱，聚了媳妇。大表弟媳妇没结婚时看着老老实实的，可结了婚动不动就撒波打滚，甚至还指着妗子鼻子骂。大表弟是一副精于算计的样子，对于这个媳妇却无可奈何，听之任之，屁也不敢放一个。惹不起，妗子躲的起，忍气吞声的，一家人也算达到一种和谐。后来表弟自己办起了养鸡场。每天都有破损的鸡蛋需要处理，他宁可贱价处理，也不会给小舅送几个来吃。小舅一家吃鸡蛋还要自己去小卖部买。买的鸡蛋就是从表弟的养鸡场批发来的。讽刺吗？更讽刺的是，因为两口子忙于养鸡，孩子和种的庄稼无暇顾及，妗子给照看着两个孩子，小舅义不容辞的给经管着庄稼。一切顺理成章，儿子不觉得应该对父亲一家有所改变，父亲一家也不会因此觉得儿子应该有所改变。
小表弟留下的女儿，妗子一直给养着。孩子是个好孩子，学习得了不少奖状，只是爹不管娘不疼的孩子，只怕也就只能混个初中毕业吧。因为养这个孩子，大表弟一直有意见，总嗔怪是白养。他自己两个男孩也是一直在小舅家养着。一样白吃白拿从不花一分钱却容不得别人的孩子，即使那个孩子是自己的亲侄女——一个可怜的孩子而已。唉，人性的自私体现的淋漓酣畅，都没有遮掩的意思。对此，我们始终无语到极点，是啊，我们又能说什么呢？人家关起门是一家人，我们不过是个外人，说了也没用，白白惹一肚子气。
饶是如此，小舅和妗子关系并不好，诸多矛盾，经常生气。其实说来一听，无非是鸡毛蒜皮的琐事，什么吃的多了、小舅骂街了等等诸如此类。气到无奈，妗子动不动打电话向娘诉苦，但口气并不善，娘又能说什么？娘都八十五了，能说什么？能管什么？三个月前，妗子蒸了包子，小舅爱吃，想吃第二个时，妗子拦着不想让吃，理由是吃多怕拉床上，这理由有点搞笑，没有先例怎么会有这借口？小舅动了气，摔了包子，不一会儿功夫人就溜到地上，脑溢血了。人抢救过来了，左半边身子却栓住了。
住院期间，大表弟表面还算积极，抢救、陪护，做得说不上最好，反正别人也说不出什么不好，甚至他找来小表弟，两人轮流陪护。种种表现均出乎我们的意料。一个月之后出院，原形也就毕露了。同住一院的大表弟自顾自上班，不再踏进小舅的屋门，小表弟家都没回过一次，问他怎么不回来看看小舅，给的答案是：“我回去有什么用？我看看他就能好吗？”
小舅在出院之后，是最佳康复期，如果有人能陪着做做康复，按他腿的力度是可以恢复行走的，只是两个儿子如此德行，除了妗子谁也不会帮他做康复，好在妗子还比较壮实。只是能是一回事，愿意不愿意是一回事，态度又是另外一回事。做为我们，只能无语闭嘴。除了心里生生闷气，买点营养品多看望两次，什么也做不了。用娘的话就是有嘛算嘛吧，咱也管不了。我很小人的想，住院期间的积极是碍于人前，不能不治，更何况小舅做为一个劳力，每年帮衬大表弟干家里活，腾出他出外打工，一年多几万收入，小舅治好了还能接着帮他呀，再说住院的钱是小舅自己掏的，不花他们一分钱。
我无意谴责谁，只是心疼和娘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一样的小舅。一样的只知埋头干活，一样的什么都舍不吃全部留给孩子，一样的从不知疼惜自己，谁知到头来却落得这样的局面。
回到今天的事上，我明白了，是因为妗子的或说疏忽、或说是不耐烦导致小舅短短几天摔了两次。老实口笨的娘根本就听不见说的什么，纵使我心里明白我又能说什么？我只是个外甥女啊，只能先活稀泥。先批评小舅一顿，数说妗子种种不容易：不但家里外头的忙乎，还得帮着做康复，让小舅得配合加紧锻炼自己。话烽转过来，又劝说妗子如今是相依为命的时候，纵使辛苦也得挺着啊。又开玩笑对小舅说：“别担心，妗子不敢欺负你，我和你近，妗子欺负你，我们这几个外甥也不干啊，我们找她算帐”说得小舅和妗子同时笑起来。气氛算是缓和不少。趁这时候，赶紧让小舅吃几口东西，早饭小舅还没吃呢。唉……我真的是除了心酸还是心酸，所谓的岁月静好，不过多始于内心的渴望，见于书面的文字，终结于现实的残酷。努力活着是人的本能，可如果活着只剩受罪，一点生活质量都没有，不如……唉，或许我这么想不对……我……
回来的路上，把经过和娘一句句说清楚，一脸懵的娘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知道娘除了心疼也没别的办法，能做得只是这几个月看望了小舅好几次，每次都是大包小包的拎好多吃的东西，我们都知道她是心疼自己兄弟，想让他多吃几口，也是哄着妗子高兴，好照顾小舅多一些。
都说养儿防老，都说民风淳朴，为何小舅是这样的结局？而且这在农村比比皆是，屡见不鲜。每每见此，我真的即无奈又迷茫……唯一算是好消息的是，当年过继给大舅的早已知道自己身份的那个孩子，得知小舅病了之后，寄来了两千块钱，人却没有回来。生恩也罢，亲情也好，这对于小舅来说，我想，应该算是点亮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