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路上怒吼着,疾驰。
重光斜眼看着驾驶座上的杨子。他黑密的胡茬仿佛都在诉说着一种愤怒。
重光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愤怒。坐着杨子为家里新换的奔驰越野,这款车她心仪已久,却在得到这款车的一个月后的此刻,两个人开着它,飞驰在回老家的路上。
去干吗?
去办离婚。
18岁和杨子恋爱直至结婚,今天的他们,已经都35岁了。
35岁,上有老下有小,杨子这些年不能说不努力,他苦苦努力,为这个家创造了一切舒适和完美。当然,也为重光,带来了更多的烦恼。
她不想再想那条暧昧的微信:杨,澳洲的风光如此多丽,你和我呢?后面附着一张美丽却不那么扎眼的女孩照片。
事情过去三天了,她从歇斯底里到平心静气提出离婚,经历了这一生都不曾有过的艰难心路。她仿佛看到了从高中到现在,自己像一颗毫无防备的棋子,被杨子收入囊中,此刻,却像一个失了魂魄的棋子,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去向何处?
“我想听《月棠记》。”重光刚想张口,又咽了下去。
她自己默默地点开车前方的显示屏,找到了自己想听的东西——月棠记。
那是她26岁的时候,购买的一本《素年锦时》,书倒是没翻几页,里面的一张光盘内容,是安妮当时最新的长篇《月棠记》,却被杨子大加赞叹,以至于这内容跟随了他们多年。后来,内容丢失了,重光还自己重新录制了一版,作为30岁的生日礼物,送给了杨子。
杨子爱这个故事。因为故事的主人公,也叫重光。
可,重光此时才感悟到,那个重光,才是杨子在婚后无比向往的模样,而自己,早已不是。
重光近些年最讨厌的电视剧,就是《我的前半生》。与其说讨厌,不如说逃避。她总觉得自己很讽刺地像极了剧里那个惨遭淘汰的罗子君,可她对自己更无助的是:她要如何成为后来的罗子君?结婚8年,她从来没有工作过一天,好吃好喝伺候,杨子待她仍如父亲般的温暖,但——
她在这份婚姻里,究竟是什么样的角色?
她本应该是妻子,是儿媳妇。可结果是,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重光第一次见到清祐,是在八月。”
重光自己的声音在车里散播开来。杨子的眉头微微颤了一下。重光的嗓音是那种温润里充满了甜味的知足感,杨子曾经说,当年重光在讲台上发作业,大喊一声:
“杨子,过来拿你的作业!”
那语气语调,那声音,让杨子瞬间喜欢上了重光。
时过境迁,他们早已不年轻,经历了那么多美好,此刻却疾驰在离婚的路上。
呵呵,重光觉得命运讽刺的一塌糊涂。
婚姻产生人生,爱情产生快乐,快乐消灭了,婚姻依旧存在,且诞生了比男女结合更宝贵的价值。故欲获得美满的婚姻,只需具有那种对于人类的缺点加以宽恕的友谊便够。——巴尔扎克
重光的手机响了。婧的微信发了上面的一段话。
婧是重光最好的闺蜜,离婚已经两年多了。在婧看来,重光在婚姻里,并没有得到长足的成长,随着时光的雕琢,杨子成长成越来越魅力的模样,而重光,容颜逐渐改变,心态却还一直停留在18岁的恋爱阶段。
“离婚后,我也才明白,温室里的滋养,有时候是无益的。我现在回过头看两年前的自己,觉得可笑。除了拼命的保持颜值以外,毫无内容可言。空洞、匮乏,甚至可怜。”这是婧在离婚后给重光的一句自白式忠告。
重光当然懂。但重光似乎又不那么懂。而此刻,处在愤怒之中的她,更不想懂。
那条微信的前因后果她一点也不想去回想,可气的是杨子居然没有做半点的解释,只是说:
“比普通朋友更近一步的关系,但也并非你想的那么污浊。”
婚姻是这样,一旦某人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他就有权利发问,有权利翻旧账,有权利指责骂街。 这三天里,重光也发问了、翻旧账了,但这一切过后,她却前所未有的虚脱。
离婚吧。
重光没有找到更好的话,来代替此刻的情绪。杨子在沙发上抽着烟,手顿住了两秒钟,转而又狠狠地抽了起来。烟头的火光,迅速地将剩下的半支烟,消燃殆尽。
杨子没说话,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开始穿衣服。
“他要干嘛?这是答应离婚咯?连一点反驳的迹象都没有?”重光吓坏了,也愤怒了,更是绝望了。她也不吭声,迅速套上外套,依然默契地跟着杨子出了门。
婚姻要结束了,可尴尬正在于此:你们已经变成了彼此,有熟悉的动作,熟悉的话语,熟悉的沟通方式。再换一个人,你还是会带着这些习惯一起生活吗?
夜晚的路并不那么好走,重光看到杨子在一个陌生的路口出了高速。一路无言的她很想问问:
“你带我去哪儿?这不是回家的路啊?”
可此刻,她一点也不想成为最早张口的那个人。对啊,我又没有做错?是他理亏,先张口我不就输了吗?
车子走了一段很窄的路,随后停在一片黑洞洞的空地上。重光高度近视,在夜里视力差到极点。经常夜里出门,杨子都是他的“人肉手杖”。
几盏微弱的灯光忽隐忽现,杨子把车停稳,在车里燃了一支烟。自顾自的抽起来。
重光透过光亮看清了前方:他们,来到了泰山脚下。不知道怎么的,重光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她抱头痛哭,失声痛哭,歇斯里地的哭,想把心肝肺一起哭出来。
23岁那年,杨子第一次带她爬泰山。正当年少,他们没有花多少时间就到达了山顶。可是那天,却是泰山百年难遇的大雨天,连寺院里的师父都说:
“泰山几百年一次的超烂天气,被你们赶上了。”
杨子不顾那么多,他用军大衣裹着重光小小的身躯,继续和重光,一起冲到了泰山之巅:玉皇顶。他们在风中瑟瑟发抖,却无比的幸福。就像一起攻克了千难万险,从没有那般笃定过:他们属于彼此。
命运真他妈讽刺。
杨子在此刻掐灭了烟头,转身习惯性地给重光整理衣扣。这么多年,杨子大多数时间,一直都是家里最操心的那一个,操心到重光出门有没有穿暖,扣子有没有扣好。重光眼泪一直流,一直流,滴答在杨子的手背上。
杨子说:“下来吧。看起来风还算好,不大。”
重光走下车,杨子又习惯性的用外套来揽着她,她就像一只无力的小鸡,不争气的接受着杨子的一切给予。习惯了,习惯到即使内心有那么多的怨气,也仍然会接受这些习惯性的关心和给予。
也不知是怎么了。下了车风就特别的大。伴随着一阵呼哨声,在泰山脚下这一块平地上,盘旋的风声和重光的抽泣,连同多年的思绪,一起搅和,像婚姻的赞歌?又更像婚姻的挽歌。
最后,重光和杨子还是离婚了。
如今的重光,也没有像罗子君那样事业有成。她只是搬到了秦岭脚下,在山中安放有一处小院子,种些花苗。有渠道商帮忙卖到四处。她偶尔写作,院子里也种些莲花。荷花肆意开放的一日,杨子来看过她。
眼神里,还是怜爱,还是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