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事之五-----过于喧嚣的孤独
十三岁那年,我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无端的惶恐。我发现我身体的某些部位悄木声地开始发生了变化。比如,我的喉咙像被某种不是鱼刺的东西卡住,嗓音有时变得尖细,有时又有些粗哑,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甚至连自己也吓一跳。我身体其他的部位也发生着变化,嘴唇边开始长出绒毛一样的东西,当然还有一些不能示人的东西,觉得如果说出来就会有羞耻的感觉。我的父母那时也没有告诉我什么,他们每天都忙碌于教书、务农。闲下来一起交流的机会很少。那一年,学校里开展轰轰烈烈的阅读活动,我们读的印象深刻的三本书是《高山下的花环》、《可爱的中国》、《周总理的故事》。
我有个叫雨来的同学,比我年长一岁。在放学后值完日的学校的厕所里,我们热烈地讨论着读过的书,他在小便池抖搂尿的时候,邪恶地对我说,那本《可爱的中国》中有个段落,讲在轮船上有个没有买票的女人被流氓吊在船舱里,流氓把手伸向女人的裤裆,猥亵地说道“没毛的,光板子”。此时的他,同我一样,有着含糊不清的破锣嗓子,却发出一种比黄鼠狼还难听的笑声,活脱脱一幅小流氓的形象。不知为什么,愤怒轰上我的头顶,我一脚踹向他的膝盖,他仰八叉难看地跌倒在小便池里,身上散出臭烘烘的味道。我开始往外跑,他有着兔子一样快的飞毛腿,从后面赶过来,用一块青砖拍向我的后背,将我扑到在地。此时的学校已经没有什么人在,当他要用砖头拍我的头的时候,我们的班主任淑芳老师就像从天而降的神兵,用河东狮吼的气魄,制止了马上就要飞向我脑袋的青砖。我们两个站在老师的面前,老师那时三十岁多一点,这是个正处于哺乳期的女人,她的胸襟上有被什么润湿的痕迹,显得饱满丰富。她只是愤怒地看着我们,还没来得及问我俩为什么打架。这时,校园的那棵老柳树下传来孩子哇哇的哭声。
十三岁成为我生命成长中的一个重要的节点。我知道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成长,骨骼在成长,头发在成长,牙齿也在成长。我的灵魂却有些孤独无助,我常常游荡在黑夜里的村外,倾听我在白天不曾听到的声音。这些声音真是诗意盎然啊。怎么说呢,那些在黑夜里分娩的声音,是来自天籁的万物之音,它们所昭示的意义,令人望尘莫及。比如树叶在黑夜里坠地的声音,比如麦子拔节的声音,我一夜一夜的梦游,在寂寥的乡间黑夜寻找声音。这些夜晚让我心旌游荡,我总能看到一些稀罕物件。它们是群似人非人的动物,它们将身体紧紧地贴合在一起,它们像麦浪一样起伏波动,它们的全身关节都发出嘿咻的声音,那是令我心跳和落荒而逃的声音。 我记录着这声音,在此后的好多年,我将声音写进了一篇叫《声音》的小说里。十三岁,一个少年开始成长的岁数。这个岁数,更像一个标志,一个少年懵懵懂懂的青春期的开始,是关于性的隐喻和启蒙的开始。它最先带给我的是内心的羞耻,怀揣不安,而后是成长的坦然。
比如,我会时常梦见一只大鸟,它由此在我的梦里显得与众不同。“村北的密林深处,有一片宽敞的水洼。这片水洼像是由金黄色的细沙堆积的盆地。盆中溢满了水,水是透明的安静,铮亮、湛蓝,摇曳着一些蓬蓬的水草,间或有细小狭长的鱼儿悠哉悠哉地游来游去。这是鸟儿们的梳理之地,是我和那个叫丑的少年在夏天的嬉戏游泳之地。我们俩常脱得光光地,在水里比赛扎猛子,有时是他赢,有时是我赢。但今天有些不同,真的有些不同。我可劲地揉着眼睛,丑也可劲地揉着眼睛。令人难以置信,其实奇迹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出现。我从来就没看见过这么大的一只白鸟!你可以尽情想象那只大鸟在我心目中的模样。此时此刻,它矗在金黄色的沙滩上,两翼缩展,眼睛随长颈而动,执著于一个地方,根本无视我和丑的到来。它和我们的眼睛共同射向一个地方---水中。水中是一个女人飘柔而美丽的舞蹈。那是怎样的女人啊,她仰浮在水上,修长而葱白的长臂轻轻划水而游,乌黑的头发在水中散落,沉甸甸地坠开。长腿屈伏伸展运动,小腹在呼吸中轻轻起动。
我和丑仿佛没有听见周遭林中鸟儿们的恬噪,我们已经被一种寂静和安详的气息所震慑,这是来自陌生女人的平静和尊严。
那个女人仿佛无视我们的到来,她只是斜睨了我们一眼,然后继续滑动她的长臂。过了一会,少年丑被她的轻蔑所激怒,捡起一块鹅卵石向水中掷去,卵石从女人身边轻擦而过,溅起一片水花。女人尖叫了一声,声音透过宽泓的水面,在密林之上的天空打了个回旋,又轻轻荡漾开来,显得韵味悠长,像鸟叫,清澈而滑润。
我和丑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女人朝我们游过来。
她在水中挺起了身子。
天哪,她什么也没穿!
我和丑抱头鼠窜。
那个晚上过后,我们俩同时害了眼病,眼角有浓浓的眼屎分泌。
村里的老人说,我们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十三岁这一年,外公在遭遇一场车祸后去世,享年不足60岁。多少年后,每每回想起外公,我都热泪盈眶。我觉得他就是一场传奇。在我的印象里,外公清瘦,身材颀长,生活的种种艰难困顿未曾折弯他的腰板。在烟潍公路302国道南面那个以祖上熬盐而出名的村子里,他干过大队会计,被服厂的裁缝,他的家里总是鸡鸭满园,其中有只火红鸡冠的大公鸡,我年少时去外公家,这只大公鸡总是对我充满了挑衅,它扑棱着翅膀,用它的喙来啄我这个外来者。改革开放后,他开了一个豆腐铺,早上天不亮起来做豆浆和豆腐脑,然后他骑着自行车,二姨推着独轮车,穿过302国道,走大约5公里,去北皂煤矿摆早餐的摊子。他有梦想,梦想就是攒钱开个大饭店。所以,为了这个梦想,我总是看到他彻夜未眠的辛苦操劳。
外公家在廒上村的最北面一排居住,从302国道穿过去,再上一座不长的石头桥就是外公的家。廒上村的四周被一些小河包围,这些小河通向龙口的入海口。河水清澈,芦苇荡漾,有成群的鸭子在河里游荡。傍晚时分,暮色四合,乡间炊烟升起,鸭子们扑啦扑啦上岸,在匆忙对视片刻之后,就各自结伴蹒跚踱步,摇摇摆摆地回自己的家。冬天是割冰的季节,打我记事起,熬上村每年都割冰。青壮老少齐上阵,他们凌晨起床,用锯割开厚厚的冰层,把大块大块方方正正的冰用纤草编成的草垫裹好,送到国营冷藏厂。外公是个勤苦的人,他车上的冰块总是堆得最高。小舅在前面拉车,小舅比我大不过二三岁,那个时候不过有八九岁的光景,却更早地接受了生活的艰辛困苦。我有时也跟小舅一起拉车,绳子磨疼了我的肩膀。我愿意拉车,是因为外公答应我将冰送到冷藏厂后,领我和小舅去吃一碗馄饨或者烩火烧。吃,当然是无可阻挡的诱惑,但我更希望能得到一本连环画。那时,我已经竭尽全力在攒一套《三国演义》。所以,我又有点无耻地向外公提出了这个要求。外公有些为难,他不停地搓手。这显然明显超出了他的预支。最后是小舅发话了,他对外公说,爹,我不饿,馄饨我不吃了,给海买本书吧。割冰的年月持续了几个年头,等我长到十三岁的时候,国营冷藏厂已经开始用制冷设备了,不再需要冰块了。
十三岁这年的秋天,我的孤独同我的身体一起成长。外公却在这一年的秋天去世,死在离家咫尺之遥的302国道上。他骑着大金鹿自行车横穿公路的时候,被一辆疾驰而来的国营冷藏厂的货车撞飞了。他在空中先是像个蝴蝶一样飞起,然后沉重地被抛在公路上,刺目的、瘆人的,血淋淋的血染红了黑色的沥青路面。在给外公上坟的时候,在青烟缭绕升起的时刻,我看着坟茔前用青砖垒的一个小小的像南天门一样的入口的东西,我多么希望啊,外公您此时的灵魂在升腾,看着我,佑着我。
外公的善后事宜处理地比较圆满。国营冷藏厂在给了我外婆一笔抚恤金后,将小舅招进了工厂,成为厂长的一名勤务员。小舅勤快,能干,嘴又甜又诺,多余的话不说,能保守领导的秘密,所以深得领导赏识。国营冷藏厂有个图书室,里面真有好书啊。小舅将一些文学期刊带回家,捎给我来阅读。十四岁暑假的一天晚上,小舅将我领到冷藏厂的宿舍。此时,龙口渔港的码头,船只来来往往,汽笛嘶鸣,灯火通明,正是非常旺盛的捕捞季。冷藏厂的工人们也忙得不可开交,穿着厚厚棉袄的女工们,在冷库和作业场不停地穿梭。小舅递给我一本《十月》,我读到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开篇的第一句话就吸引了我“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的时候,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一定会想起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是的,我看到了那些亮晶晶的冰块,它们呈现出不同的颜色,黑色的,白色的,湛蓝的,墨绿的冰块,不仅仅是冰块啊,还有生活中的盐的味道,那是与世俱来的少年的忧伤,朝我扑面而来,先是我的心,接着是我的身体,产生了奇怪地不可遏止的颤栗。
这一个晚上,我彻夜无眠,一口气来阅读《百年孤独》。小舅在我身边,发出轻微的鼾声。傍天亮的时候,热闹的码头渐渐沉寂起来,唯有海浪轻拍海岸的声音。我走在空寂的码头,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月亮真圆啊,我的心却缺了一角,时光把烟尘往事风蚀无踪,我的内心保留了柔软的痛。
2019.10.11-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