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这部小说是我从疫情期间开始构思,今年开始落笔,工作性质原因导致很难有大段时间写作,估计要等全部完成需要很长时间,我给自己设的小目标是到明年年底前写完,希望不要延期或烂尾。
虽是小说,难免掺杂一点个人经历和其他人身上的一些所见所闻,请读者朋友们不要把他当成真人叙事或者人物访谈,虚构的内容多,真实的部分少,但人生不就是这样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到头来,如大梦一场。
以下为小说正文
大梦十环 ---连载01
从双脚离开护栏那一刻,刘思青知道自己即将无可避免地奔向死亡,这算是当下最值得欣慰的事了。他闭上眼,大脑开始超高速运转,默默计算着自己还有多久触地。
396米,自由落体大概需要9秒;思青穿的polo衫还是翟婕在大前年双十一给他买的,那时她还没疯,但思维已开始异于常人——说什么上衣一定要买大两号,可以掩盖他的驼背。实际上他上身本来就比下身长,不适合上衣遮过屁股,结果穿在身上像个道袍,倒也符合他一贯神神叨叨的气质。
刘思青看着玻璃幕墙上自己的影子,衣服被气流撑得很宽大,像只杏鲍菇,露出了他满肚子五花肉,显得很胖,其实本来就胖,刘思青不爽的是这很不符合空气动力学,大概还需要10秒钟,他想。
第一秒 福安,天上有个耶和华
刘思青想起大家常说人死之前会在脑子里快速回放自己的一生,他也想试试。从哪儿开始好呢?
“福安,天上有个耶和华!”,这是他想起的第一句话。
那时他大概8岁,他们家建在村头最南边的位置,也是最差的位置。门前是片荒地,荒地中间有条小河,动不动就发个水把门前的路淹掉一半,于是人只能靠着墙根走。四五户人家比邻而建成一排直线,然后依次划平行线一样前后建出去,平行线中间留出两米宽的胡同,两侧留出七八米宽的大街,就构成了山东农村最常见的布局。
房子大门朝南,面向大门右手侧的邻居家里男人干木匠,女的在纺织厂上班;左手那户家里的男人小名叫福安,没啥正经工作,种点散田,打打零工,勉强维持温饱,找了个女人叫改花,从小脑子不大灵光,不算严重,无非是做菜不知道放盐或者烧炉子不知道添煤。每到这时候福安就打,下手没个轻重,打来打去就把改花的脑子彻底打坏了。改花后来给福安生了个孩子,叫远亮,脑子很正常,就是缺管教,喜欢小偷小摸。思青常怀疑自己的随身听就是被这小子偷了,当年那可是全村都没几台的稀罕物啊。
改花虽然脑子坏了,挨打也知道疼,福安一拿棍子改花就杀猪般的叫,叫的左邻右舍前屋后院都瘆得慌。真打到身上反而不叫了,开始呜呜的哭,声音不大,只是惨兮兮地吓人。邻居们也经常去劝福安:自己的老婆,打坏了还是要自己医,何苦呢。福安也觉得自己不对,可下次还是忍不住,总要打。
有一年村里来了两个老太太,衣服干干净净,脸上笑眯眯的,挨家挨户敲门。村里人以为是要饭的乞丐,拿了馒头出来,老太太不要,从兜里掏出个小册子非要送给人家,也不收钱。俩老太太走后没几天,就听到改花坐在院子里头喊:“福安,天上有个耶和华,快出来看啊福安,天上有个耶和华!”就这样两句话,改花喊了好几天,从天刚擦亮喊到大家熄灯上床。刚开始的时候,福安每个把小时出来打一顿,打的时候改花不哭不闹,只是那样喊。后来估计福安打累了,知道打也没用,索性由她去。改花喊得很温柔,声音里充满了幸福感,好像天上的那个叫耶和华的东西是来拯救她和福安的,如果福安也能看到,就可以拉着她和远亮一起飞到遥远的地方,过上无忧无虑的美丽人生。
第二年,改花死了。思青也不记得她是咋死的,反正像是一块石头掉进水里,水花都没几个,就被人忘掉了。远亮还是小偷小摸,每逢赶集的日子就像是去进货,带回来大大小小的不值钱的东西。有一次过来敲门,送了思青几串橄榄,是青橄榄用糖渍过后一粒粒排好拿苞米叶包起来卖的那种。思青本来不想要,嫌弃他偷,然后想到远亮可能是因为偷了随身听有点过意不去,拿橄榄来弥补,于是就收下了。俩人面对面不说话,只是各自剥出一颗橄榄放在嘴里,有点苦,慢慢变甜,口水渗到喉咙还有点酸酸的香味,意外的好吃。思青看到远亮哭了,是那种面无表情的默默流泪,让人怀疑远亮是从心里直接发指令让眼泪流出来,所以他的大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思青怀疑是不是这种又苦又酸又甜的味道让远亮想起了改花,想起了那个每天坐在院子里幸福地喊着“耶和华,天上有个耶和华”的疯子妈妈。
第二秒 思青 你个死孩子
长大后的思青发现自己十岁之前记忆里几乎没有家庭生活的场景,也没有父亲的影子,只有母亲的几个片段,这事很诡异。因为思青的父亲一直以来几乎没有离开家哪怕一天,这句话的意思是父亲十年来总是早出晚归正常上下班,周日休息出去找朋友吃饭,再晚也还是要回来睡在自己家里。而母亲是标准的家庭主妇,从思青出生开始就没有上过一天班。那些回忆哪里去了呢?
思青一边苦苦思索这个问题,一边感受着下坠过程中的平流雾像花洒喷出的细细水流从下方喷到身上,有股子腻歪歪的舒服劲儿。
他从窗户里看到了一个母亲和他女儿惊愕的脸,他感到很抱歉,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实在不咋地:头发是两个半月前才理过,也差不多两个周没洗了,大两码的山寨polo衫被风吹到了脖子上,露出了早已消失的胸肌和一肚子赘肉,两只胳膊在本能地胡乱扒拉着空气,像是一只被游隼抓到天上又失手掉下来的猴子。
十岁那年,十岁那年,思青突然想明白了,十岁那年母亲去世了,肯定是这个原因。十岁之前对家庭生活的所有回忆,像个巨型沙盘一般猛然出现在眼前,历历在目。
思青的父母结婚以前是地方集体企业车间里的同事,父亲叫刘成国,大专毕业学的电控,当年算高知分子,开始进的是厂办设备科,业务能力强,没几年就升上副科长,前途无量,两年后不知啥原因突然主动要求下车间当技工,母亲叫赵爱玲,学历不高,当时在车间干临时工,不知怎的认识了刘成国,然后没多久俩人就领证结了婚。有了思青以后爱玲就辞职回家带孩子,放着小一百块钱的工资不要回家当主妇洗衣做饭,当时在厂子里也算是出了回名儿,不过落下的是个“傻”名儿。
后来思青从奶奶那里听到一些事,才知道父亲下车间和母亲辞职的原因。父亲刘成国有个高中同学叫司俊卿,爸妈都是济南一所大学的教授,家里条件也很不错,只是当年高考时没发挥好落榜了,没有跟成国一起上大学。俩人本来只是朋友关系,处着处着有了感情,想着等成国大学一毕业就跟俊卿父母提亲。结果俊卿父母学校院系合并,把她父亲所在的专业砍掉了,他一气之下拉着爱人去了江西一所没啥名气的高校当系主任,连带俊卿一起全家搬到了江西。一对恋人被拆散了,成国伤心却也无奈,只能跟俊卿互相写写信排解下相思之苦。后来成国进了厂,听说俊卿也嫁给了赣州下面一个乡长的儿子,就彻底没了念想,安心上班了。
那天成国去车间检修设备,看到有个背影似曾相识,等那背影转过来才发现是同村的爱玲。大学几年没见爱玲出落得比之前好看很多,竟有几分像他的俊卿。成国留了心,莫名的就对爱玲有好感,他不知道这其实不是对爱玲的一见钟情,只是对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人的意难平。没多久俩人就开始处对象,结果好巧不巧分管设备科的副厂长王为红也相中了爱玲,想介绍给他小儿子。那天王为红把成国喊到办公室聊这事,先是批评成国上班期间谈恋爱影响工作,然后又换了副面孔,语重心长地告诉成国说设备科正科长李自钢后年就退休了,暗示他如果能一心扑在工作上,积极追求进步,到时空出来的这个科长位置很有可能就是他刘成国的。
成国听了这一番话感激涕零,把王为红当成了爱护后辈的人生导师和自己的大恩人,可惜脑子太笨,没听出前面是话里有话。王为红一看成国半天不提与爱玲散了这茬,急了,说你刘成国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个科长位置是要拿你现在处的这个对象来换的,你心里没点逼数吗,光感谢我有屁用!刘成国一听也火了,说我现在已经是副科长了,就算你王为红不提拔我,等后年李科长一退休,厂子里也该是把我提上去。说完还跟王为红撂狠话,说如果你要为了这个事给我穿小鞋,我还真不希得在厂办待了,直接申请下车间跟爱玲处到一块儿去,反正我不当《渴望》里面那丧良心的王沪生。随后摔门走了。
王为红本来已经知难而退,觉得爱玲虽然长得不错,但他王为红堂堂地方上大企业的副厂长,给小儿子找媳妇儿还缺姑娘挑吗,也不是非他赵爱玲不可。坏就坏在刘成国撂下的这句狠话,王为红越咂摸越不是个味道,心想你小子是寻思我办不出这样的事是吧,也有点太小看人了。紧接着就在第二天的厂办经营分析会上提出,年轻男女同事之间因为谈恋爱影响工作,必须狠抓这个问题。特意抓了刘成国的典型,找了个借口就给他下放到车间了。
成国心里不平,但想到狠话是自己昨天刚亲口说出去的,哑巴吃黄连,只好接受厂里安排。当天晚饭后就去爱玲家里找她诉苦,爱玲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感动到不行,加上两人也谈了大半年,房间里也没别人,当晚就以身相许了,也就有了刘思青。后来爱玲肚子慢慢大了开始显怀了,婚事还没办,厂里都开始指指点点,说啥的都有,有那爱嚼舌头的老女人甚至编出来“王卫红给刘成国戴了绿帽子,搞出人命来被刘成国发现,去找前者理论,还打了起来,所以刘成国被下放车间了”这种电视剧里的情节。
后来,爱玲辞职了,紧接着俩人领了证;再后来,俩人想自己盖房子,由于成国下车间后工资被调下来不少,爱玲也没了收入,两人只能先凑合着在村头盖了几间屋把婚结了;再后来,就生了思青。
孩子生下来后俩人合计着怎么给取名字。成国让爱玲给取,爱玲说了好几个,成国都觉得不好听或者太土,爱玲就烦了,说你文化水平高你来取,我坐月子身上乏没精神,你定好了就赶紧给孩子把户口给上了。结果等成国拿回来户口本给爱玲一看,爱玲立马火了,破口大骂:你刘成国什么意思,你给孩子起这个名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啥心思?思青思青,你他娘的从来没离开过青岛你思个屁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之前谈过一个叫司俊卿的,思就是司,青就是卿,合起来你是让咱儿子取你老相好儿的名儿啊!?你当时找我是不是也只是把我当成她的替代品了?!说着说着就哭了,成国也委屈,说我要不是为了你,我能放着好好的设备科副科长不干下到车间去吃灰吗?爱玲哭得更厉害了,说好啊你个姓刘的,你下车间都是我害的是吧?你自己脾气不好得罪了副厂长被人穿小鞋,反而怪到我头上来了昂?你嫌车间吃灰是吧,我在车间吃灰好几年了,你嫌弃我是吧。我怎么找你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当时怎么不去找王强,呜呜… 王强就是王红卫的小儿子,刘成国心想原来你俩早就认识啊。他刚才听了爱玲夹枪带棒一顿讨伐,本来脑子有点懵,听到这儿才反应过来,原来赵爱玲啥事都明白,他跟司俊卿谈过恋爱连同学里都没几个人知道,她赵爱玲竟然能通过孩子的名字一眼就分析出他对前女友还念念不忘,说明此前肯定也打听过他的一些事,这个女人还真不能小看了。不过架都吵到这个份儿上了,俩人心里的隔阂已经产生了,感情上的裂痕也就无法避免了。
以后的十年,俩人先是经常吵架,渐渐地吵架次数越来越少,到后来直接变成了冷战。爱玲一心扑到孩子身上,成国乐得没人管,俩人就这样凑合着过了十年,直到爱玲去世。
爱玲死后,思青成了半个孤儿,其实跟孤儿也差不多。由于常年跟父亲没有交流,母亲不在了,思青完全不知道跟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如何相处,成国也拿这个早熟的孩子没什么办法。爱玲去世前几年饱受病痛折磨,情绪大受影响,对思青动辄打骂。思青有时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领养的,为什么自己的家是这个样子。有时又心疼爱玲,这毕竟是自己的母亲,也是自己这个世界上可以完全依靠的唯一的亲人,谁家的父母不打孩子,又有谁家的孩子不挨打呢。想通了,就加倍用功学习,加倍的帮爱玲分担家务,希望爱玲少一点辛苦,心情好,脸上会有笑容,对他的打骂就会少一些。他哪知道爱玲实际上不是冲思青来的,有的时候一边打,一边骂:“思青,你个死孩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种!你是和你爸合起伙来害我的是吧!我死了,你们俩好一块过!”思青老是不明白这话啥意思,貌似不是说他,但家里也没别人,只好认为是爱玲病的太重,脑子糊涂了。后来才想明白,母亲骂的实际上是司俊卿,被自己的丈夫永远记在心里,甚至用自己与别的女人生的孩子来命名,以便终生铭记的人。
就这样,思青总是自己一个人,一个人玩,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做作业,一个人睡以前爱玲的房间。早起上学随便拿个馒头边走边啃,下午放学回家自己胡乱做点饭对付一下就回房间看书。成国偶尔去参加家长会,才会跟思青说上几句话:今天老师表扬你了。要么就是,这次考试名次有下滑,后面要抓紧,不能放松。
后来思青上中学了,开始住校,高中毕业上大学更是一年才回家一次,思青觉得回不回家似乎区别不大,无非是把一直以来一个人在做的事情换了个场所而已。再后来思青毕业了,工作了,结婚了,生孩子了,似乎走上了人生的正轨,似乎会一直这样走完一生。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从这个自己参与建设的号称山东第一高楼的建筑顶楼上跳下去。
看着玻璃倒影里扭曲的脸,思青想起以前饭局里遇到头回见面的朋友,介绍名字时人家问他,是不是父母属于青岛插队到外地的知青,生下他之后为了不忘故土才给他起这样一个名字,他总是笑吟吟地说您真聪明,猜得很对。谁也想不到他的名字里藏着这样一段故事。
我的名字就是一个错误,我的出生也是一个错误,如果一切能够重来,那两个人如果从来都不认识该多好,哎吆,有点冷,不过海边的空气真好啊,思青一边往下坠落一边胡思乱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