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莫过于讨论孤独,因为很多人都孤独,所以都想去听一听别人所讨论的孤独,而让自己不会感到孤独。
夜,是暮春的夜。酒垆里聚满了人,人都是从城的四面八方来的。而他们之所以都聚在这里,是因为这里发生了一件事。
本是暮春的夜忽地清冷了几分,本该喧闹的酒垆忽地寂静了几分。一个孤独的人造就了这种寂静,而这种寂静是被害怕孤独的人打破的。
血还未完全凝固,地上的酒就已然凝固。一个孤独的人收了乌鞘,朝着圆月升起的方向,负手遁去。那是一道黑影,只因快得看不清,所以大家都说那是一道黑影。
酒垆里聚满了人,他们看着圆月升起的方向,全然不顾刚被杀死的人。那是一个该杀,也是该被杀的人,没有人想要为之收尸。酒垆里静了些许,终于,打酒的酒儿摸了摸自己脑袋,上前呵呵笑道:“不该脏了喝酒的地方,该换个适合他的地方去躺着。”
是哪个地方呢?城东的殓尸房,大概不是他适合的地方,那里是替孤独的人收尸的。城西的焚尸阁,也不是他适合的地方,那里焚尸是要收取钱财的,一向抠搜的酒儿大概不愿这样做。
众人看着酒儿远去的身影,去的正是北郊的方向。每年,黑鸦总是一群群地聚在那里,像极了这个刚被杀死的人,贪婪而又可怖。
可怖的人从来都是会由那个孤独的人来杀的。
死去的人已经不在这个地方,酒垆也就恢复了之前的喧嚣。酒过三巡,终于有人忍不住道:“那个人,是不是从来没有朋友?”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朋友?”
“他没说一句话,杀了人就走了。”
“没说话就是没有朋友?”
“是这个道理。”
“谬论。”
“哦?也就是我说错了。他是有朋友的?”
“没有,他哪里有朋友。”
起话的人冷哼一声,道:“既然如此,为何我错了?”
“当然错了,没说话就是没朋友,这就是你的错。”
“好,既然我错了,那你将你的对一一道来,恭听高论。”
接话的人笑了笑,陷入回忆之中,“正月十四,夜,不明的夜,他杀了左三娘;二月初八,月,不圆的月,他杀了南宫瑾;三月初四,月,是圆的月,他杀了宫临;今夜,是缺月的夜,他杀了苍十七。今年的十害,他已经杀了四害,一个人杀的,一把剑杀的,你说他有没有朋友?”
“仅是杀人,为何就不能有朋友?”
“因为没有人敢和他做朋友。”
“这倒也是。死在他手上的恶人已有近百,哪有人敢和他做朋友。只怕做了一天的朋友,就将去地下活上一百年。一天换一百年,没有人会做这么赔本的买卖。谁要是做他朋友,谁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众人纷纷点了点头,对于这个孤独的人,他们向来都是敬佩的,可也总是敬佩得连名字也不敢提。总会有人珍惜自己的生命,生怕提了这名字,原本的敬佩就要变成仇恨,而且是会带到地下的仇恨。因为那个孤独的人的朋友是活不长的。
只不过,真的没人敢提么?
秋风中的木叶总是带着清香,人闻到它,也总会心神安宁。但总有木叶是腐臭的,腐臭的木叶有很多,一点都不比清香的木叶少。但是,能够飞于空中的腐臭木叶,又有多少呢?
这不,席间,忽有人站了起来,道:“有何不敢,东来就敢做他的朋友,做风十五的朋友。”
众人怔然看去,这名叫东来的少年,敢说做风十五的朋友?他居然说出了他的姓名,还说要做那个人的朋友?
有人惊慌颤抖,恨不得捂住他的嘴。说者有罪,听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这就是恶人行恶事的原则。
有人嗤笑一声,道:“哪来的不知名毛小子?你知道他要交你这个朋友?或者他需要你这个朋友?怕是杀尽天下人,他都不会需要朋友,哪怕他从不杀恶人榜之外的人。”
东来昂首挺胸,道:“他一定需要朋友。”
“哦,何以见得?”
“因为人都是会害怕孤独的。”
“哈哈,常人会害怕孤独,他可不会。他住在黑暗里,来无影去无踪,谁也不知道他现在会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他将来会在哪里。他是一个孤独的人,即便是死了,将来也是由城东的慕老亲自替他殓尸下葬的。”
东来顿了顿,道:“他不会杀尽天下人的。即便他是一个冷血杀手,他也总会留下一个人,让他活着,甚至活得比自己都要安全肆意。”
“那是什么样的人?”
“是一个像他一样的人,他若是冷血杀手,那么他一定会让一个像他一样的人活着。”
没有人再出声。酒垆变得安静起来,已经开始有人提着手中的剑走了,走的时候,人摇了摇头,望着东来叹了口气。第一个人是这样的,第二个人也不例外,渐渐地,酒垆里的人都走尽了。最后走的一个人,让东来尽量逃得远远的,逃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江湖之中,没有人敢做风十五的朋友,也没有敢说出风十五的姓名。
酒垆里的所有人,仿佛都看到了一个死去的少年。
即便他现在站得很安稳,将来也会躺下的,而且是不远的将来。即便不远的将来,他侥幸逃出生天,也还是会被源源不断的人杀死的。老马也会失蹄,孤鸿也会忘途,没有人能逃脱得了这样的命运。因为,风十五杀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多得让有的人闻风丧胆,让有的人欢呼雀跃,也会让有的人恨上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直到熬死了风十五。
东来没有害怕,他站起身,看着圆月升起的方向,向那里走去。他一直相信,总有人是会害怕孤独的,总有人是需要朋友的。有的朋友,肝胆相照;有的朋友,借酒笑谈;有的朋友,你需要我来,我便乘风而来,不惧眼前刀山火海。那么,风十五需要怎样的朋友呢?
东来一直朝圆月升起的方向走去,他觉得风十五需要自己这样的朋友,一个想要杀恶人的朋友。
五月二十,夜,是缺月的夜。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隐月城家家户户都是欢喜的,只有玉家是例外。愁,就像千家灯火一样多。
玉家的户门紧紧关闭。
所有人都操戈以待,待那天外而来的孤独的人。恶人榜上共有十人,自从苍十七死后,就该轮到玉家的玉龙了。
玉龙不是一把剑,他是一个人,但他比剑还要锋利,还要冷血。
是以,他和他的冷血之剑曾灭了点金派。只因为点金派,惹上了玉龙祖宗的坟墓。但他没有想到,点金派还有一个活口,去千秋山跪了七天七夜,才等到风十五到来,将玉龙的名字刻在天命崖上。
千秋山不是风十五住的地方,但却是风十五更新每一年十大恶人姓名的地方。高高的崖壁上,已经写了千百人的名字。从风十五的祖父开始,到风十五这一代,他们每一年都会杀人,而且只杀十个人,十个该杀的人。
玉府吹来一股冷冽的风,明明是五月,却冷得让所有人都颤抖。
玉龙执剑而立,他已经看到了那个人,他站在屋顶上,他的身后是缺月,他就站在缺月前面。
玉龙道:“原来你就是风十五?”
屋顶上的人没有回答。
玉龙冷了脸,拔剑跃起,直斩而去。一瞬间,青瓦横飞,那人也消失在原地。陡然,玉龙感觉背后一凉,转身以剑格挡。刹那间,剑影如风,击声清越。
风十五杀人从来只需一剑。但今天玉龙却整整抵抗了十五剑,直到第十六剑,长剑终于贯穿他的胸口。显然,这不是风十五,却也是一个想要杀他的人。
长剑上抖落血滴。忽有一阵清风拂来,吹在玉府上空,来的正是风十五。他站在缺月之前,和刚才那人的位置一模一样。他当然看到了死去的玉龙,也看到了四下逃窜的玉府众人,更看到了那个杀死玉龙的人。
那是一个少年,也是他不认识的少年。
不认识的少年杀死了他刻在天命崖上的人。风十五该生气吗?也许很多人都会觉得风十五会气怒不已,但他没有。风十五转了身,正要离去,去往月的方向。
“等等。”
从来没有人敢叫风十五停下,而且还杀了风十五想要杀的人。可是,东来是一个例外。
他此番来杀玉龙,正是要找风十五。风十五住在黑暗里,来无影去无踪,但一定有十个地方能够找到他,也就是十个恶人赖以生存的地方。
风十五真的顿住了身,也许是一种好奇,每个人对于新鲜事物都是好奇的,比如说眼前这个敢杀他要杀的人,敢叫他等一等的人。
风十五没有说话。
东来看着他的背影道:“一个人杀人,孤独吗?”
风十五站在风中,面对缺月,只说了一个字,“会。”他是从来不会说假话的人,也就回了真话。杀人的人也会孤独,一个人杀人,一把剑杀人,总也是会孤独的。
东来跃上青瓦。他杀了玉龙用了十六剑,虽然他知道,风十五只需要一剑,但他会为此努力的。他终于看清风十五的样貌,并不像江湖人说的那样冷漠嗜血。
东来看着月,道:“所以你应该也需要一个杀人的人。”
风十五静如孤松,不为所动,“需要吗?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天下间没有人敢和风氏扯上关系,因为风氏的使命并不是和人攀上关系,而是千秋山的天命崖。”
“当然需要。杀人之后,人也是会累的。而且,你不应该只杀十个人,天下间的恶人多了去。”
“十个人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就是一百个人,也是不够的。恶人太多了,你的天命崖总会刻不下的。”
风十五难得沉思,道:“那该如何?”
“该需要一个也喜欢杀恶人的人。”
“你?”
“是我。”
“你用了几招?”
“十六招,剑尚未精。”
“还不错,玉龙本也是个厉害的人。”
“他的剑还可以,就是剑总使不对方向,所以他既会被你杀,也会被我杀。”
“今日是缺月,十六招该有进展了。若是一直如此,杀恶人的人也会被恶人杀的。”
“确实有进展了。适才见你来,已经有进展了。你那招踏月飞鸿,巧妙无双。我的剑应该是精进了五六招。十招之内,可以解决刚才的恶人。”
“尚可,但是依旧不够。千秋山深处,有一古壁,你去那里,什么时候能精进到三招之内,你也能做那杀恶人的人。”
东来欣然道:“也能做杀人之人的朋友?”
风十五踏月而去,并未回答,但东来却似有所悟,朝千秋山的方向而去。月与千秋山的方向是相反的,但是否也会殊途同归呢?
夜,是缺月的夜;剑,是杀恶人的剑。孤独,却是妄言的孤独。
不久之后,此间月下,该有两个杀恶人的人,一个自千秋山东来,一个随十五月圆夜的风西去,为一个没有承诺过的诺言,狭路相逢,畅饮三大白,庆祝剑已精进至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