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郑老太太

那是去年的秋天,我刚来上海不久,正在报业工作。文学专业出身,在大时代背景下,仍想要追求自己的一份初心,现在想来着实有点可笑至极了。

第一次知道上海,是来自于王安忆的《长恨歌》,仿佛上海就是王安忆笔下的那个模样,阁楼小姐王琦瑶,上海女孩个个是王琦瑶,上海的弄堂、白鸽与它的繁华融为一体。而现实中的上海,似乎少了点咿咿呀呀的曲味儿多了点国际范儿。上海的老弄堂,我是顶顶的喜欢,因此当我工作一确定下来,我便四处开始寻找我想要的理想居所。

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的朋友J知道了这件事儿。J是个香港人,那时刚好有事需要回港一趟,可能长时间不会回来。因此便想着将自己现在所租的房子转租给我。J所住的地方是位于上海市徐汇(静安、旧法租界)区陕西南路靠近大剧院的一座老房子,房子一共三层楼,是非常具有年代感的破旧小楼。J住在三楼的左边,没有电梯,仅有的楼梯轻轻一触竟左右摇晃了起来,走上去偶尔还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楼道的灯光有点灰暗,走到二楼,出来了两位老人,见到J,竟然聊了几句。

“这幢楼里都是上海的老人,人都挺好的,就是有时候有点啰嗦。”

“那没事儿,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

“对了,倒忘了这茬了。”

到了三楼,门口铁质的雨伞桶中已有了一把长柄黑伞,显然J也注意到了。他转过身对着我说道:“sorry,爱丽莎,我忘记告诉你,房东太太今天也过来了,我想我们跟她直接聊下更好,你觉得呢?”

“当然可以啊。”此时的我虽然有点无措,不过也认为这不乏一个好主意,要知道我即将要上班,而我现在的房子离工作单位实在太远了。

一扇老式的门板在J崭新的钥匙的开启下,我们仿佛到来了另一个世界。果然房间里的布局是别有洞天,厨房与卫生间是相对的,在入门的瞬间,左手边是厨房,右手边就是卫生间,厨房整体是白色的,有一个小冰箱与小洗衣机,台面非常整洁且在墙面上挂着一些厨房用具,很巧妙的设计。卫生间是墨绿色的主色调,黑色的地面,墨绿色的台盆和浴缸,搭配上多彩的马赛克条纹夹杂其中,格外地具有艺术情调。跨过这个区域,虽然只有三个步伐的大小,进入的便是卧室,卧室采用的竟然是我最喜欢的那种上海小地板,有些已经在年代的冲刷中消失了它的色彩。一盏墨绿色的吊灯下散发着微弱的灯光,灯光下有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着一束新鲜的桔梗,桔梗旁摆放着的是一杯正在散发着热气的咖啡,咖啡杯是欧洲式样的金边陶瓷,一只瘦削的手正要将其抬起的瞬间,似乎听见了我们的走近又放了下来。由于灯光有点昏沉,我无法看清她的容颜与穿着,只能从她的行为以及我们目前所处的情境中推测这便应该是J口中的房东太太。

“您好,郑老太太。”J首先开始了对话。

“侬好啊,陈先生。”(陈先生就是我的朋友J)

那女子(人)站了起来,我们也往前凑近了点,我才得以看清她的容颜与穿着。短发微卷,茂密的头发几乎全白,但是却纹丝不乱,梳得整齐且漂亮,一双并不大的眼睛下是一张淡红色的嘴唇,皮肤很白,耳朵上挂着一副金丝边框墨绿色的翡翠镶嵌其中的耳环,往下拉首先是一副无边框眼镜悬挂着脖间,然后才是一条珍珠项链,一件黑色丝质的旗袍中点缀着点金花,下面是一双小尖头黑皮鞋,椅背上放置着一件乳白色的针织披肩,咖啡杯旁是一枚金色材质的紫金花别针。这是一位精致的上海老女人啊。这便是我对郑老太太的第一印象。

“真的不好意思,这一次临时有事没有办法继续租您的房子了。”

“这个啊没有事的,陈先生。”

“哦,对了,这是我的朋友爱丽莎,她是一位报业记者,也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她最近正在找房子,因此我想着说将您的房子转租给她。”

“哦……这,没有关系,陈先生。”

“爱丽莎,这是郑老太太,是我的房东。”

“你好,郑老太太。”

“侬好,爱丽莎,这名字可真美,跟你的人一样美。”

“您真是过奖了。”

”要不,我们坐下谈。“J适时地缓解了我们的尴尬。

“好的,爱丽莎,你喝咖啡吗?”郑老太太向我问到。

“当然,这是我的最爱。”

“那要来一杯吗?美式OK吗?”

“My love ”

随后郑老太太便进入厨房为我去准备咖啡了。但是令我感到奇怪的是,这明明是J的房间,为什么郑老太太会比J还要了解房子的任何东西的放置呢?

“爱丽莎,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情。正如你现在所看到的那样,郑老太太租房子里有一件非常重要的原则便是不可以破坏房间任何东西的摆放,并且她得留备用钥匙。”

“难怪,我就说这花,你可欣赏不了。”我半开玩笑地结束了J与我之间的尴尬。

“你这是在笑话我?不过关于郑老太太,我觉得你会很感兴趣的。”

于是,在那个下着雨的傍晚,昏暗的环境下,我听说了郑老太太的故事。

1945年的春天,上海的梧桐树应该还没有现在这么多,但是估计美得也是不可方物。那时的郑老太太还是位于英法殖民区的李家大小姐,二八的年华,是附近出了名的美人。李家原是大户人家,在战争期间为躲避战难这才来到了英法殖民地。听说这李家大小姐当时正在上海有名的女子学校读书,后有机会跟来自香港的有志之士共同探讨学术问题,就在这时,李家大小姐碰到了一位姓郑的香港教书先生。这位教书先生,三十出头的模样,常年穿着一身的长褂,一条又薄又长的围巾,一副黑色的眼镜,一米八出头的身高,皮肤有点黝黑,但却学识渊博,深受女校学生喜欢,这其中也包括那李家大小姐。两人一来二去竟也好上了,李家大小姐经常背着家里人跟他来往,久而久之,家里人从别人口中也听到了这样的风言风语,就质问了李家大小姐,没曾想,这李家大小姐竟也一口应承了下来,也将此事告诉了郑先生。郑先生心里一慌,但也没法子只能陪着李小姐上门见家长了。虽说这郑先生是香港来的,但是毕竟是教书的,询问之下家里状况也不好,奈何李小姐心意如此再加上郑先生的职业也不错,李家也答应了这门亲事。郑先生以战乱为由并没邀请香港的家人来参加婚礼,一场婚礼简单且温馨,此时的李小姐内心无比幸福。婚后,李家为两人添置了位于今天J所租住的房子,婚后两人在这间房子里也度过了一段开心幸福的时光。突然,有一天,郑先生告诉李小姐自家的母亲病重需要回港探望,李小姐本想一起随同,奈何当时已有身孕,便只能目送自己的先生上船,哪知这一告别竟成了永别。这一别后,李小姐再也没有了郑先生的音讯,孩子也由于一次意外事故流产了。从此以后,邻居都说李小姐变了个模样,逢人都说自己是郑太太。

外面关于郑先生的传闻也有很多,有人说郑先生原先在香港就是有家室的,这次回去肯定是回自个儿那个家了;也有人说郑先生压根不是个香港人,就是个浪荡人儿,骗了李小姐;也有人说郑先生是死于了战难,反正众说纷呈,唯有李小姐还在执着地等待着她的郑先生。周围的人们都替李小姐惋惜,家里人也寻思着再为李小姐寻门亲事,哪知李小姐对那些对象都说自个儿是有丈夫的。这可绝了自己的后路了。后来战争结束了,李小姐整整呆在了香港一年,都在找这个郑先生;等到香港回归了,李小姐每年仍旧会去香港呆一段时间,不知是还存有念想,还是睹物思人,想着自己没来得及陪伴他走完一生,也起码可以感受他的从前。

“哎,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就让我叫她郑老太太,可是我真是一点都不感觉她老啊。”

咖啡的香味在房间中弥漫开来,“咖啡好了,纯正的美式,是我先生教我的,他以前可爱喝了。”

J看了我一眼,我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停止了我们之间的对话。

一样的咖啡杯,递到了我的面前,

“谢谢您,郑老太太。”

“不谢啊,”一边说着,我接过了她的咖啡杯,一边她又坐下了。

“这咖啡杯也是当时我们两买的,在人家英国人的餐厅里,我一眼就看上了,但是我先生挣得钱不多,竟也为了我买了。”

“那您先生可对您真好。”

“那可不,这房间的大部分东西,都是我们两一起添置的,这可都是古董啊。”郑老太太轻轻笑了一下,视线再次转回到了桌上,竟说“这桔梗花是我先生最爱的花,花语是等待,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送了我,最后一次他离开之前也送了我。可是,等着等着,不知怎么的,大半辈子就等过去了,我是遵守了和他的约定啊,我这人从不违信,但是啊,我也等不了几年咯。”郑老太太看着那花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里。

一杯咖啡结束了,已是晚饭时间了,郑老太太忽然想起晚上还跟人有约,因此急忙忙结束了跟我们之间的谈话。

“sorry啊,爱丽莎,陈先生,下次一定好好再聊。”郑老太太拿起放在雨伞桶的伞一边与我们寒暄着一边走出了走廊,转身便消失在了我们的视线里。

那之后,我成功入住了郑老太太的房间。但是在那之后,我也再没见过郑老太太。最近一次听说,她竟然去世了。我本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不曾想,一个冬天的下午,我由于感冒在家休息,听到门外竟有人开锁进门的声音,可委实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长头发,欧美妆容,花色深蓝连衣裙,一双靴子,“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在家,我本想着说过来碰下运气,连敲好几次门,都没人应,可是明明听见屋里有动静,我还以为有贼人呢?”我心想:我竟睡得如此糊涂了?“对不起啊,我并不认识你,你是?”“哦,匆忙之中,忘了自我介绍啦,我是太太也就是你们口中的郑老太太的侄孙女。”“哦,您好,对不起,我这几天感冒了,刚您说敲门,我还以为我在做梦呢?你这次过来是有什么事吗?”“是这样的,我太太前一个月去世了,我也刚从美国赶回来,我是在料理她的后事的时候发现了这套房子。”“郑老太太去世了?我前几个月见她,她的精神还是不错的啊。”“是的,挺突然的,我们也没想到。我们全部的家人都已经移民美国了,本想让她也跟着我们走,她死活不愿意,我们也就不勉强了。所以……”她脸上的表情并没有过多的伤心,我便也匆匆结束了和她的对话。“好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没想到在这里没住多久又要重新搬地方,这着实让我累得够呛,因此也没来得及联系J。

后来J有事需要转道上海,我才知道了那件事:原来J参加了郑老太太的丧事,但是由于各种原因没来得及告知我这件事。正当我感叹郑老太太的突然逝世之时,J却说:“其实,郑老太太跟自己家人关系并不好,她的家人在她去世之后整理她的房间的时候发现了一封发黄的快报,一封被延迟了半世纪的快报,快报上的时间是1945年年末正是郑先生坐船回港之际,大致事件的意思是:郑某某由于在船上感染疾病死亡,送达时间却是2017年12月11日,正是郑老太太去世的那一天。”

结束了与J的再次见面,不知何时见面的我俩竟一时间看起了外面的景色。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早已凋零,只剩下树干还在苟延残喘;两旁的商铺上显而易见的红色拆字或许代表着未来上海的又一不一样的面貌,可却缺少了那么点人情味。空气中弥漫着寒冷的气息,竟难得在江南的冬季飘起了雪絮,人群中一把暗沉的黑色大伞尤为亮眼,仿佛伞下是一个正当芳华的李小姐正在等待着她的郑先生。

曾几何时,我因一个人爱上一座城,我因一座城思念一个人。或许郑老太太早已预知了郑先生的任何一种原因,只是在她心中,只要有一丝念想,那爱便会延续,因此她便会等待。我想,与其说她还在等待,倒不如说她不肯放过自己,任由自己活在了回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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