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早些年,那时候我奶奶算文化人,小学毕业。
乡里缺医生,公社领导就指着我奶奶说那谁谁谁,你去跟王老(我们乡的老郎中)学徒,学会了就巴拉巴拉……
就这样,我奶奶成了我们家第一个当医生的,尽管她只会几种常见头疼脑热的开药打针,以及几个土方子。
我猜指派去学徒的那天,那位公社领导,以及我奶奶,以及后来我们家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天多么重要。因为它几乎改变了我们整个家族的生活轨迹。
因为从我奶奶开始,她的儿子学医,找了个媳妇,也就是我妈,是医学院同学;还有她的女儿、女儿的女儿……开枝散叶,我家几乎所有的亲戚都在医院上班。
骄傲一点说,我们是医生世家。
说白了,那个时候,医生是个吃香的好职业——稳定、体面、收入过得去、受人尊敬。
似乎我生下来就注定也是要延续这个职业的。但是,如你所见,现在,我是橘子。
原因很多,最重要的一个是:老爸不让我跟他一样当医生!
02/
我猜我爸最初应该是喜欢这行的。
首先他从医生这行享受了很大的“特权”和“便利”,因为我。
我出生的时候我妈难产,听说折腾了好久后来实在没办法,才实行了剖腹。我爸不放心,仗着自己是医生的身份,钻进产房看我出生,围观了我妈生我的全过程。
后来他说,看着别的医生拿手术刀在我妈肚子上划开一个大口子,我爸平常自己拿手术刀稳稳当当的手,紧张得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当时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一声都不敢吭,生怕吓到了主刀医生,要是人家不小心手一抖,那可是大事。
我出生之后,可能是因为难产的原因,身体素质一直不太好,经常两天一小病三天一大病。
所幸我家就住在医院分配的家属院里,离门诊和注射室不过几百米距离。这让我几乎没间断的打针生涯显得很方便。
从这个角度来看,小时候我比雨水要幸福得多。
在我的记忆里,好像我身上的针眼百分之八十都是我爸亲手扎上去的,他总觉得别人打,他不放心。
有时候注射室来了其他小孩,因为血管太细不好找,针总是扎不进去,护士小姐姐会去找我爸帮忙,因为我爸扎小朋友细细的血管,总是又稳又准,从不会让小孩多遭一次扎针的痛。
我爸说,那是他在他亲闺女身上练下的绝技。
03/
我爸也有“不管我”的时候。小时候他经常晚上值大夜班,白天回家倒头就睡,根本没有时间陪我,有时候还会因为一些突发的状况一言不合就失踪,留下我一脸懵逼。
印象最深的一次,我爸带我去同事家做客,吃完晚饭他们坐在一起聊天,我百无聊赖又很困,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晚上我爸抱着熟睡的我回家,刚一进门就听见药房的警报被拉响,他几乎条件反射般地把我扔在了床上,没错,是用扔的,然后就匆匆跑了出去。
可怜我一下子被他扔醒,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吓得全无睡意。
第二天我才知道,那天晚上药房楼上的手术室水管爆裂,而药房因为年久失修,几乎完全不防水。
很多中草药材和一些不能沾水的西药都被打湿,还有些药说是稀缺药,院里好不容易弄来,等着配给病人用的,我爸去抢救那些药去了……
04/
早些年,医患关系不像现在。
我家有个关系亲近的朋友,他原来是我爸的病人,有一次喝多了,把自己的手伸进稻谷剥壳机,两根手指断了。
前面说了,我爸手上的活计扎实,打针、缝合、做手术的水平在院里都是排得上号的。那人两根断掉的手指,本来说是接不上了,只能直接截断。后来叫我爸给接上,又可以使用了。
那人因此对我爸很感激,加上住的地儿不远,逢年过节,都会拎些水果礼品过来走动走动。有时候还会跟我爸整两盅,不过后来老实了,没敢再喝多了。
老爸现在差不多处于半退休的状态,做药物管理等后勤工作,事情不多,闲下来人生有两大乐趣,打麻将和钓鱼。他的那些麻友和钓友,好多都是从他以前的病人转化过来的。
这真是一个神奇的职业。
05/
后来时代变了。
我上初中的时候,国有乡镇卫生院盛行“停薪留职”,职工们可以离岗停薪并保留职工身份。我爸妈的同事不少都选择了停薪留职外出打工,去北上广深的私人医院里上班,收入可能是在我们那样的乡镇医院收入的好几倍。
于是,我爸心动了。
他办了停薪留职之后去了上海,经人介绍进了一家XXX医院。刚去的时候医院派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男医生带他熟悉环境,替他安排好住宿。
他放好行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马上跑去电话亭给我妈打了个长途电话,描述着上海的繁华和工作环境的高大上,言语中满满的兴奋、期待和激情。
但是没几天他就觉得不对了,一些明明在他看来没有太大问题,只需要开一些消炎药就可以的病人,去到那里,没病变成了有病,小病变成了大病。
那家医院经常带医生举行义诊,开着大巴,去郊区或者民工聚居的地方进行免费“检查“,这一“检查”,能检查出好多“毛病”。
总有些人会上当受骗,偏偏这些被骗的,还大都是些和我爸一样为了多挣点钱才背井离乡之人。
他们大部分人的知识水平不那么高,更不用说医学知识了。
看着他们将辛辛苦苦挣来的钞票大把大把交给那家医院,那是我爸的人生观第一次被颠覆,他曾经奉行十几年的医学誓言好像突然间不值一提。
那家医院是绩效制的,绩效工资和医生的业绩直接挂钩。我爸是个倔得跟块石头一样的人,坚决不做那些没病看有,小病看大,大病扒皮的事情的。
代价么,自然就是工资奇低,而且经常被上级约谈。
在上海的那段时间,他对外从不称自己是个医生,只说自己是个“打工的”。
实在是看不惯那家医院的种种作为,仅仅几个月后,我爸就没干了。他拖着行李从上海回到我们那个小县城,重新穿上他的白大褂,终于,他又可以说他是个医生了。
06/
曾经,我小时候的梦想是跟我爸一样做个医生,不说悬壶济世吧,起码也能治病救人造福一方。
我爸也是这么想的,我从小手指修长,别人看着都说这是一双天生弹钢琴的手,唯独我爸,他说这样的手天生就该拿手术刀。
可是时代真得变了啊!
我爸从上海回来没几年,大概在我高三备考的岁月里,医患矛盾愈演愈烈,暴力伤医事件频频发生。
我爸,也没能幸免。在一次诊断过程中,面对那个满嘴脏话动手动脚的病人家属的无理取闹,脾气暴躁如他,终于没忍住,脱掉白大褂和他打了一架……
事情最终在医院的调解中结束,但是我爸,大概从那时候就开始对行业失望了。
后来国有乡镇卫生院开始私有化改革,我爸无论从资历、从业水平、名望都最有希望升任新院长,然而,并没有。另一个人有背景的人顶替了他的位置。
这就是医生从业者,尤其是小城市、乡镇上的医生,人情、关系要比能力、水平重要得多,最最关键的是,作为一种职业,医生几乎没有太多自主选择的可能性。
那段时间他隔三差五地来跟我絮叨,以前在他这里见习的医生最近被打了,哪个医生前几天因为连着做手术没时间休息自己扛不住大病了一场,或者是他的同门师妹在某某医院被逼辞了职之类的。
我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他的意思是这行既危险又劳累,入行需谨慎。
其实不用他说,从小在医院里长大的我,看到了太多因为医患矛盾而滋发的问题,也看到了太多医务人员的不容易。
最终,我如他所愿远离了这个他干了一辈子的职业,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偶尔觉得可惜,会不会偶尔想起他曾对我成为一个好医生的期盼。
我只知道,他不想我和他们一样,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