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笔记

(一)临终

我生于乌鲁木齐以北的一个小城镇。在我出生后的第七天,爷爷奶奶做了一个影响他们后半生的决定:亲手抚养我长大,一直到高考升学,乃至更远。

在他们的呵护下,如今我在大学读书。

    “回来吧,能不能回来,回来吧。”

“能回来,能回来,我能回来。”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三月春分,春水初生,春林初盛,大地的生灵开始呼吸,开始接受阳光的直射,在浪漫的双眼里,天地间是一片生机勃勃。我坐在车上,从中午挨到下午,透过车窗看向外面,平阔的土地与生芽的树林被附着了一层掉色的滤镜,绿色不显得那么明目张胆,生命力也被禁锢在这赶路的小汽车中,只听得厚厚的喘息。

“一点五十分,距目的地还有18公里。”我看着司机的导航,念了这么一句,车上除了听小说的他就我一个人。

司机是个开朗人,他与我交谈,他说他爱看《完美世界》,他很享受这种不断上升的过程,他喜欢修仙对小说,腾云驾雾,去天际之外,我说我也曾喜欢,他说他觉得这就是他心目中最棒的小说,告诉我其中是怎样怎样的精彩,我也赞同,我说我也喜欢看小说,我曾经也写过一些修仙的小说,他说我得了个好兴趣,我想他理解错了,不过我赞同他的说法。

到医院门口,司机说了句每一位关心我的亲友师长都说了的话:

“保重。”

天色渐蒙,雨水迟迟不肯降临人间,我穿梭在人群里,神游在天地间,直到我看到了名为“重症”的封闭的诊室。门外坐着的是平素与我半句闲话都没有的老爹,我看了他一眼,他递给我了一件衣服,示意我进去。我推开了重重的铁门,空气或许是受够了里面压抑而紧张的空气,疯狂地涌出,我的大褂被掀起来一角,直到铁门关死,环境的一切平稳了,毫无波澜,死一般的宁静。

“2床。”

我走过去,半路上我认出了这张脸,来到床前,我还是只能认出来这张脸。在透析机的轰鸣声中,他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他四肢显尽无力了,皮肤皴裂,耷拉在一起,皱纹堆叠,盖住了粗大的腿骨和本宽大的臂膀,我摸了摸他的膝盖,整条腿好像被一场漩涡带动,随时都会脱落的样子,所谓“皮包骨”,我真正得见,竟是如此情景。

我儿时盖的粉花的小被子,现在在他的腹部盖着一角,有数不清的管道从那一角钻进去,我终于是没能掀开。他并不睁眼看我,我想:他太累了,他这辈子都太累了,吃够了辛酸与劳累,我能理解,我不怪他,他也不会怪我。我把手放在隆起的胸口,感受不到心脏的明显跳动,他动了一动,眼皮被从中间缓缓拉开。

“去,玩去吧。”声音微弱到我甚至听不出是他的声音,紧接着又闭眼。“吃吗?”

他摇头。

“睡啊?”

他点头。

“下午我再来看你。”

他不做回应。

我出去,走了出去,外面已空无一人。

“患者CT,我能看看吗?”

仪器屏幕上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皮球,这皮球快充斥整个胸腔,旁边的组织被压迫。皮球的上面有隐约的跳动,中间好像能看见空间,二尖瓣飘飘悠悠,这空间与空间间的门已经合不上了,已经太过沉重了,我也被压的喘不上气,煎熬地看着,听着他们说些什么。

我在外面坐了一下午,并不觉得饿。而此时已经到了下午七点。

“奶奶在楼下,你和奶奶进去给他送饭,让他吃点东西。”

“他没吃东西么?”

“两瓣橘子。”

“我知道了。”

……

“你别管了,我和奶奶去。”

“我在外面等你们。”轻轻的脚步代表他的她已经来了。

我过去挽着她,她手中的饭盒里装着清谈得让人毫无食欲的面条,她说他这两天也就吃这个能吃多一点。

再次来到这狭小的空间,来到床前,我握着他的手,那是怎样一双手呢,骨节分明,粗大,皮肤套在外面,缺少了从前抱我时的力量与牵我时的饱满,总之已经完全不像是他的手了。我一滴泪也没有落下,我觉得陌生,从刚进来的时候我就觉得陌生了,除了那张脱相但好歹能认出来的脸,其他的一切我都觉得陌生,陌生到我不认为这就是他。

他的另一只手想尽力伸过来,可惜力量不够了,我赶忙都握着,实实地握着,然而不敢使劲握着,我怕他疼。

“来,吃点东西。”奶奶对他说。

“他的手极力挣脱我的手,我感受到,便放开,一直看着他。

“爷爷,爷爷。”我没说让他吃东西,我总有一种预感,我觉得他不会再吃了。

干枯的臂膀突然把我推开,他转头看我,凝视我,我又叫了声“爷爷,爷爷”。他用刚刚推我的手在空气中颤抖着招摇了两下,我还看着他,他却没有停留,头又转向奶奶。

“疼!”声音突然高昂了,他皱起眉头。

“疼,疼我给你揉揉。”奶奶正要上手。

只见他双腿上蹬,手臂颤抖,心电图随即混乱,浑身抽搐眼神僵直。

“爷爷?!”

“快,让家属快出去!”

重症的医护人员都赶来了,围着一个毅然赴死却又或许心有不甘的老人。

“要气管插管,切气管吗?”

“不切。”

“啊?不切……不切……”护士再三确认,也带着慌张。

“不切了。”奶奶声音放大,

“我们放弃治疗,放弃治疗。”

“好,好,好。”

“砰”的一声,重症的门关上了,我脑中被震得一片混乱。

“去,乖,喊你爹去,拿衣服。”

我跑出去,老爹正在远处的窗边站着,背对我,好像在抽烟。

“别慌,跑什么呢?遇到啥事情都别慌,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爷爷不行了。”

他把本要张的嘴闭上,我能看出他眼中的疑惑。

“奶奶说,拿衣服。”

“先别慌。”他话没说完就朝重症去了。

奶奶则是抱着我,在重症外面的铁椅子上,我终于发觉我爷爷好像真的要走了,他已经对我挥手作别,意识开始崩溃,天地间的雨疯狂下下来了,我的眼中也开始下雨,世界一片朦胧。

门开了,老爸露出半边身子,示意我过去。

我看到他未合的嘴巴和一丝不挂的身躯,我知道事情的结局了,翻身,髋骨清晰可见,褶皱堆得发黑,整个人形同骷髅,大便也已经出来了,他们说“人走了就这样”。我轻轻抚摸他仍然温存的脸庞,去尽力合他的嘴吧,但无济于事,我俯下身去,轻轻地却实实在在地吻了他的额头,一位确定为脑死亡的死者的额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殡仪馆的棺木已经抬到门口,我跟着他们上了灵车,坐在棺木旁边,手轻轻拍,头轻轻摇,脑中并没有对过去的多少回忆,只有一个模样,那就是他坐起来,充满爱地皱着眼睛对我笑,他只会对我这样笑,大家都说他眼睛能吃人,凶狠得紧,嘴巴咧开,手伸过来摸我,用俏皮的语气说着话,不知说些什么,说什么都可以,我把头歪过去,好像他正在抱着我,告诉我:“不哭不哭,傻娃娃,遇到什么事都不用怕,有爷爷在呢,爷爷奶奶会一直保护你。


(二)下葬


守灵的时间过得很快,我来到大堂,看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那年我还是个愣头小子,刚刚读高中二年级,大雪纷飞,卷走牵挂,掩埋一向毫无顾虑的少年的稚嫩。我脚步稳健,正在前往一个名为“心力衰竭科”的狭小空间。

外界嘈杂而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进门,异味铺面,酸涩的空气包裹着病床上躺着的人们,我静坐在床一侧,静静地望着他,他睁开眼,同样望着我,那时他还可以坐起来,还可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掰开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揉搓,然后用手掌从臂膀顺到我的手上,如此反复,皮肤阵阵的刺痛是他沧桑的手在努力留下痕迹。我靠在他身上,像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抬头亲亲他下垂但饱满的脸庞。

“爷爷以后不在了,不要搞葬礼。”

“好。”

“也不要搞墓地。”

“好。”

我们听着,点头答应。大家仿佛都能接受他的离开,在这时,或更早。我仍然看着他,默不作声,他也看我,却多了份俏皮。“看爷爷干什么呀?傻娃娃,爷爷好着呢。”

“骨灰,撒一些在养你的院子,撒一些在我工作过的医院,剩下的,把爷爷和你老家太奶奶葬在一起,爷爷就回家了。”

可是后来他改口了,除了撒在院里和医院的,他说他不要留骨灰了,不让儿孙挂念:“你以后去更远的地方,扬去空中,或抛向大海。爷爷不回去了,不想回去了。”

男孩儿年仅十六载便以其坚毅离开遥远的故乡,来到举目无亲的西北荒城,再以其乐观奋斗,在广袤的黄土里扎根,再与另一片伟大的水源结合终于养育出来了璀璨的绿洲。他已经走到对岸了,他说他来到这个,是这里的人,他一辈子在这里工作,生儿育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这片土地。他不愿麻烦儿孙这我们都明白,可是人又怎会不想家。

出殡的那天,人间再次下起了雨。

灵堂挤满了人,我坐在棺材旁,不断掀起绸帘,我仔细地看着他,对这躯体没有丝毫恐惧,鼻尖肿大,眼圈泛红干枯,眉头还是皱着,皮肤停留在喊疼挣扎的最后一秒,我心疼,眼泪落在玻璃上,轻轻拭去,又落几滴,还是心疼。而除此之外心中并不太悲伤,他戴了帽子,遮住了半张脸,在我印象里他是不戴帽子的。

“老爷子,都不像你了,你孙子都认不出来了。”

直到司仪取下他的帽子,那一刻我看的清清楚楚,我想看又不敢多看,泪水再一次占领我的世界,我任由它无声地流,肆意地流干,我仍瞪大双眼,我看清了,也真正意识到了他的离去,我颤抖地说不出一句话。这感觉我身边每个失去亲人的人都与我提起过,各类文学作品也都有说,可“终于意识到”到底是什么感受,我今天才真正得知,在那时,我脑海里迸发的且是唯一的一句话在不断重复,声音愈演愈烈:这确实是我爷爷,躺在这里的确实是我爷爷。崩溃的情绪或许只有一个爆发点,那就是一个真真切切的人,永远不会再坐起来和我说话,也不会再对我笑了。他将带着他的冰冷,奔赴炽热的火炉。

春去秋来,花落了。可花也开。

从此少年唯一的担忧被打碎,经历了病痛的折磨,家庭的禁锢,天赋的摧残,友情的背叛以及爱情的凄惶的人,又面临了至亲的离世,无助与恐惧倾巢而来,他的彷徨,与他的目光一样无声而空洞,杀进亘古,他充满热血的心脏永远留在了那一天。活下去,仅凭爱与希望,所以他决定此生都要站在冷漠者的对立面,对命运的玩弄与讥讽,他绝不姑息。

多年后的今日,少年的眼睛肿了一夜,此后再没有了眼泪。

抱着遗像我走出去,在黑色的大伞的阴影下,离开了挤满了抽泣声的灵堂,来到候灰室,按照仪式,我和父亲跟进去,我要跟他做最后的告别了,我伸手摸了摸他,脸庞早已冰冷坚固,像石头,而发须却仍扎手,这感觉丝毫未变,我平淡地冲他微笑,眼中的牵挂随他缓缓进入火炉,延至来生。

我转头走出去,没有回头。

直到再次进入这里,看到的是一堆碎渣和分明清晰的白骨。那骨头的表面颜色苍白,是明显高温后的印记。

“人走了,就是一堆白骨,一把灰。”

而这烈火并没有将这一切全部化为乌有,我看到了一个大卡子。

“爷爷左腿上有个钢卡子,你三岁那年的事情,到时候火化把它留下来,是爷爷留给你的念想。”我想起来了这句话,是去年他嘱咐我的,我三岁那年要吃雪糕,他骑车去买,不幸摔断了腿,倒在大街上喊疼,奶奶说,当时她大脑一片空白,竟忘了去帮忙,还是一个骑三轮的中年男人把他送去了医院,如今那个男人也已经去世多年。而我那时被带去看他时,他让我过去他的病床边,我却躲在门后不敢前往,心中对未知充满了恐惧。他生前告诉我,他心里可难受,孙子竟都不去他床边,只是在一边坐着定定地看着他。我笑笑,告诉他以后不会了,我会陪他,如他陪我。

我用孝布裹起来那仍然烫手的钢卡子,不敢相信那卡子居然比我的手掌还要大,在他的身体里待了将近二十年,其上也有骨白和黄锈,我没有洗它。

等待司仪处理好骨灰,有条不紊地包裹好,捧上轿子,请灵送行,礼炮轰鸣间,我的心脏随之剧烈的震动:悲声难挽流云住,恍惚今日汝尚存。我深深感到天道不公,要顽强的人历经痛苦而先勇敢,却要剥夺他们的自由,要乐观的人先死去,却让求死者生。同样我也深深感到,他的逝去终将被时间埋没,封存,直到我也死去,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见过他的模样,再无人知晓他的成绩,善良与慈悲,还有他的固执与偏激,那时呢,命运去了哪里?

人生百年,不过尔尔。

最终我们厚葬了他,这并没有遵照他的遗愿,因为我们知道,他不会怪我们。雨已经停了,接下来是播撒万里的夕阳,在床边的卡子上折射出耀眼的金光。他没有来过我的梦里,他选择了相信,并非是相信命运,而是相信我,他也没有去过奶奶的梦里,我们都知道,他不后悔,他从未后悔来到这里,建立家庭,更不悔于养我长大,他尽力使牵挂少一点,让我向前看,不被任何困难打倒。

次日上午十点,我坐车赶回学校,去过往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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