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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笃璜谈昆曲

原创 道和曲社  道和曲社  2022-02-03 23:40

编者按:惊闻顾老笃璜先生于2022年2月3日四点五十五分在苏州市立医院驾鹤西去。2011年11月6日我社有幸邀请顾老来曲社作昆曲讲座,并整理发表在2012年第一期和第二期的我社社讯中。今天我们在此痛悼顾老的离去,重温他对保护昆曲的谆谆教诲、拳拳之心、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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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1月6日,秋高气爽的周日,我们特邀顾老来我社讲讲昆曲。顾老欣然应允。守时的顾老,提前来到曲社。顾老的讲话风趣幽默,深入浅出,受到了曲友们的热烈欢迎,让大家获益匪浅,并吸引了数位苏州文化和昆曲人士前来聆听顾老的讲座。以下是此次讲座的纪要,和大家分享。

对昆曲“懂得很少”的顾老

我懂得非常少,只懂一点点,今天来是和大家交流探讨。你们有些什么问题,如果我回答不出,那就更刺激我回去再学习,以后有机会再来谈。因为昆曲几百年的积累,一个人能懂多少?所以有人说他都懂你不要相信。数以千计的剧本,每本有二十出、五十出的戏,有一个人能够全部读完它吗?我几乎不相信有一个研究昆曲文学的人,曾经把这些剧本都读完。如果你说你对昆曲都懂,这句话那不是太狂妄了吗?你只懂这么一点点。或者你研究过汤显祖,研究过他的四梦,绝对不能说你对昆曲和剧本都研究过了。还有一点,我出生得晚了,我出生的时候,“传”字辈已经毕业了,等我懂得看戏的时候,“新乐府”、“仙霓社“都已经解散了。我和昆曲真正发生关系是解放以后。怎么会去做这个工作的?是党叫干啥就干啥。我自己学的是西洋艺术,但进入昆曲的过程中,西洋艺术对我也是有好处,因为可以产生比较。小时候家里也学习过传统文化,书画、篆刻,也听过唱(指昆曲)。家里比我大的,几乎没有不会唱昆曲的,就是我不会唱。因为我年纪太小,轮不到我去唱,连看戏也轮不到我,所以我对昆曲懂得非常少。

语出惊人的顾老——昆曲是“百戏之孙”

我认为现在把昆曲称为“百戏之祖”本身就是不对的,她是“百戏之孙”,是后起的。中国戏剧少说也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昆曲勉强算六百年,原始的昆山腔是怎样的,既没有曲谱也没有记载,顾坚的昆腔到底什么样,其实不知道。我们现在的昆曲是指魏良辅的水磨腔,有谱的是四百年。第一个搬上舞台的(或者不是第一个)是《浣纱记》,曲谱至今仍然存在。顾坚的昆山腔只有魏良辅《南词引证》中的一句话。为什么说是“孙子”?实在是很后起,南戏是在昆山腔之后。元代有很多文人参与到昆曲中去,但这些元代的文人有个特殊情况,他们是为戏班服务,为了生存,需要适应市场。明朝后,士大夫开始参与昆曲,他们有钱有闲,因为不受适应市场的约束,对昆曲的艺术做了很大的提高,把昆曲推向高雅和小众化,使很多后起的戏曲都受了影响,但也不是所有的。我们可以把艺术甚至戏剧分成两类,一类是民间的、通俗的;一类是文士的、高雅的。文士的高雅的对于民间乡土的东西是不合适的。比如锡剧,那是劳动号子,打夯调。如果打夯调用温文尔雅的昆曲身段去装饰的话,非常不调和。解放初期,有几位锡剧编导认为锡剧非常适合演《红楼梦》,我说:“你们错了,那里面的贾宝玉是农村插队回来的。” 结果后来排了《红楼梦》,也是个农村贾宝玉。昆曲演农民就是演不像,农民演贾宝玉肯定也不行,这是两条路,对他们无用。 

京剧介乎中间,可以用一点,但京剧用了昆曲的东西,也是大大的简单化了。因为京剧的唱词就是那么通俗,甚至通俗到不通的地步,文学性也谈不上,怎么来细腻地表现优雅的东西呢?原先京剧是捧着肚子唱,后来变成舞台演出,从昆曲里探一点身段加在里面,可是简化了。现在昆曲如果倒过来学京剧,也就更是大大地简单化了。到梅兰芳的时代有点不同,有文人参加了,但毕竟面向通俗观众,比普通京剧高雅一点。你们不妨去看看梅兰芳的《游园·惊梦》,真的是简单化,非常不到位。但不能怪梅兰芳,因为他是京剧演员。我总算接触过“传”字辈的老师——尤彩云。第一次见尤彩云是宋选之带他来我家,那时尤彩云生活非常潦倒。当时我们接管了孤儿院光荣童子军剧团,后改为少年京剧团,就把昆曲也放入这个剧团,1951年就让尤彩云去那里教曲,后来把尤彩云调入民锋苏剧团,培养张继青那批“继”字辈昆曲演员。从尤彩云的身上,我看到昆曲表演的美,他做的有很多小动作,如抡眉,搭鬓,在以后的昆曲舞台上我都没见过。有一次,我试了在《游园》前面,“人立小庭深院”处,我弄一个背影坐着“恰凭栏“,做一些动作,很美,下面的外国观众一个劲地照相,现在没人来弄,这些都是我们需要保护的东西。说昆曲是百戏的”孙子“,是因为昆曲后来发展了,有了很多文人的参加,昆曲变”大款“了,于是就捐了一些东西给其它剧种,但绝不能称为“祖宗”。

昆曲的韵味如何而来?

昆曲是有曲谱的,很多剧种没有曲谱,京剧没有曲谱,如果说有的话也是艺人自己记录的,并不是按谱唱的,是老师教的,所谓口传心授。学昆曲第一件事就是要抄曲谱,但对着谱唱,不一定能唱出昆曲来,我们可以把它叫为“昆歌”,用西洋、民族等各种方法都可以唱,旋律是对的,但昆曲的韵味没有了。昆曲的韵味从何而来?口法,口法的依据是完成这个字音的四声阴阳,要唱准,所以唱昆曲口法是一定要掌握的。至于唱的过程中怎么来淡化,是本来就应该淡化的。比如反切,它是一个过程,不能把反切唱成两个字或者三个字,把字都切断了,那不是昆曲所要求的。俞粟庐当时有个说法,没有见诸于记载,是我们家里传下的,说:因为当时艺人没有文化,必须这样去教他,但教的方法变成唱的方法就不对了。但反切是一定要有的,现在我们的拼音也是反切,但念的时候过程是很顺畅的。如果切断了,那不是昆曲的追求。另一个是有腔,生活中一个字的发音可能只有1/4秒,或一秒,昆曲一个字的演唱可能就要求15秒或20秒,如果在声母上不能完成,在韵母上拉腔是很难听的,在这个过程中到最后收韵就很好听。昆曲就只能这样唱。昆曲的美,总的来说,昆曲细腻、慢,细腻一定慢,慢了才能细腻。所以一个字可以唱很长,一点点的心理活动可以表演很大一段。这是在中国所有的戏曲中都没有的,需要去慢慢地体会其中意境,这是昆曲非常独特之处。在京剧中如果碰到有大段的身段,就会用昆曲,比如武戏。你们想想唱西皮二黄怎么动?昆曲可以不要京剧,京剧离开了昆曲无法生存,一场武戏不唱昆腔唱什么?

如何吸引昆曲观众及培养优秀的昆曲观众

要争取不了解昆曲的观众进入剧场,用些百老汇的手段,这很容易,但给观众看的不是昆曲。那这些观众会不会接受传统的昆曲呢?就是要给他们看传统的昆曲,才能证明观众愿不愿意接受。优秀的观众是要靠优秀的艺术品去培养的。通俗文艺本来就是一些满足对艺术没有很多要求,没有文化追求,只有娱乐享受的观众,这种观众永远存在,而且大面积的存在,所以就推动了这种昆曲的出现,从领导到剧团都愿意这样干,反对也没用,那么应该让它存在。我们更要做的是对传统的保护。人家都骂我是“保守派”,是贬义的。我现在确实是站在保守的立场,我在奋斗、努力,或者称为“垂死挣扎”,希望尽可能的保留传统,这是原生种,是我们的根。这次我们到北京演出,总算得到了很多观众的支持,把我们称之为“非转基因”昆曲。提到一点,说袁隆平的杂交稻能这么高产,是因为在海南岛发现了古老的原生种。“非转基因”的昆曲是一定要保存,否则我们的传统文化就完了。所以我做个比喻,我们不反对建摩天大楼,但虎丘塔倒了去不去修,我们不赞成。北京的田青讲得很好,有人说昆曲是老年人喜欢的,你们也会老的。昆曲已经等了六百年,还怕再等五十年吗?但不能因为你们还没老,就把很多东西砍掉了。我们去台湾演出,完全是按照传统。原来台湾看不上苏州的,百分之八九十的台湾观众是上海派,支持上海的。我们去也没有名演员,但很轰动。

吸引现代观众,不需要证明,本来昆曲就可以吸引人。我一直愿意讲《惊梦》中的几个身段,尤彩云曾经演给我看过:杜丽娘怎么和柳梦梅讲话呢?杜丽娘的一只手挡着脸,柳梦梅把她的手按下去,手在袖子里,是不露出来的,是隔着衣袖的。柳梦梅整个一出《惊梦》手并不露出来,因为肌肤不能相亲。像这样的巾生都要带有稚气,很年轻,十七八岁,才能把爱情演得那么纯洁。如果他没有这点稚气的话,那就是情场老手了。所以巾生的声音也要稚嫩,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条件来演巾生的,现在不讲究了。过去演《惊梦》,柳梦梅把杜丽娘的手按下了,杜丽娘马上用另一只手把脸挡住了。柳梦梅让杜丽娘到“哪里去“,杜丽娘扭肩不去,又想去,把袖子伸过去给柳梦梅,柳梦梅就捏着杜丽娘的袖子拉她去。现在的海报是杜丽娘坐在柳梦梅的大腿上。传统的表演是你是发明不出的,所以对传统要敬畏。只有生活在那个时代生活的人,才知道该是这样来表现。杜丽娘在《游园》之前都不知道家里有个大花园,封闭之极。不能把宝贵的东西丢掉。一直到有些演员在美国演《牡丹亭》,躲在屏风后面把衣服扔出来,最后三点式登台。一定要有人来做保护传统的工作,而且迫不及待,否则昆曲完了。我不是演员,看过的也很少,不过总算看过。比如说,现在经常演的《琴挑》发明出一个动作,两个人碰肩膀。传统的表演陈妙常从来没有正面抬眼看潘必正,她是道姑,在封建时代,只见过一眼,在《投庵》的时候。潘必正投庵,陈妙常开门,看到一位年轻小伙,马上低头避开了。曾经看过川剧的《玉簪记》,在《茶叙》、《琴挑》中陈妙常都没有看过潘必正一眼,用琴声挑动心声,表现的很好。

我相信好的演出会吸引观众,关键是要让观众看到好的表演。

(文字整理/图片:夏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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