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K房里,同学聚会,我给家里捎了一通电话。周遭的麦克风音闹哄哄一片,朋友们玩劲大起互相扯着喉咙唱一些我听不懂的歌,伴着着几声吆呼。我摆手示NO,转身出房间,倚在前台边等那声拖沓的“嘟”音时,感觉像是过了几个世纪那么长。
“今晚不回去了,在外面吃。”
有点不耐烦的时候,连声个礼貌称呼都懒得打,我妈知道我的倔脾气。
“你是谁啊?”略微沙哑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响起,语气里尽是天真的问号。
我马上意识到是奶奶,便特意提高了分贝:“奶奶,我是珊,今晚不回去吃饭了,麻烦跟我妈说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沉默了好一会,我无比期待着那一声回应,然后迅速挂掉电话无忧无虑肆无忌惮地奔进K房和他们一起嗨。我以为中间长长的空白沉默大概是奶奶去叫我妈了,也理解她手脚不灵活,走路比较迟钝。谁知道,好一阵子重复响起了同样一句话,“你是谁啊?”
“Your turn!”
这时,房间门口探出一个头,朋友手里握着麦克风往半空里一挥,示意我的歌上了。
我就差接过麦对准电话听筒一边吼“我是珊,今晚不回去吃饭”几个字,在一边拿开电话重新确认了下显示屏上的号码,一边耗着重复这几句话。放寒假第一天,我实在不忍破坏自己现在这种高度“HAPPY”的心情。索性回了句:“打错了!”挂了线,把手机扔进手袋,静音状态。
回到家时,天色已晚,月亮已经跌入黑云,整片小路上灯火明明灭灭,街坊邻居挪完最后一张摊子“彭”地关上了门。拖着一副疲惫的身体,我像往常那样扔了鞋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倒头就在沙发上趴着。正想叫我妈来着,有人开了灯,背后木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迟缓清脆,我下意识转过头,正瞧见奶奶端着一碗粥和几盘咸菜豆腐干过来,每走一步身上的肉都抖动几下,“饿了吧,我帮你重新热了粥,你妈还没回来。”她把筷子搭好放平在碗沿边,坐等在旁边准备看我吃。
“不是说不回来吃饭了吗?我在外面吃过了!”
我坚决摆出一副“打死我也不吃”的表情,一来想着换做平时我妈再怎么操心也是塞个汉堡或者煮碗热面拍上个金黄煎蛋,看看也就勉强凑合吞下,总比这干巴巴几条像臭抹布一样的萝卜干和土黄色的咸菜容易吸人胃口,二来自从在广州这地方呆久了,早就没有晚上喝粥的习惯,不是吃饭就是粉面,不然就把小米煮成水,哪有粥跟稀饭一样粘稠。拒绝无效,我嘴上漫不经心“恩恩”地应着,但却掏出了手机,点开了手游,表示无声强烈抗议。
抬起头的时候,迎上她那脸密密的皱纹和点点老人斑,里面好像藏着什么苦涩的东西似的,她笑得有点吃力,上眼微微下垂,她望着我的眼神却跟挖到金矿般炽热、又带点固执,不吭声,但带着一股温暖的力量足以把我严严包裹住。我最受不了这种目光,像中学时代在乡里的学校读书那会,老师常常就爱用这种眼神来杀人,她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你,让你望而生畏,比一百句话来得更有杀伤力。现在城里的老师不带这样的,你爱读不读,只要铃声一响今天任务就算完成。这让我不由打个问号,是不是乡下人都这么爱执拗、较真?奶奶搬过来后,我的寒假生活还没真正开始,就飘过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奶奶的监视下像模像样地吃完一碗所谓的粥(稀饭),期间还听她不停地像个孩子一样唠叨:
“奇怪,你妈手机怎么不带在身上?”
“今天有人打电话过来,半天都不说话,我问了她几遍,她就挂了!”
……
我夹着一块豆腐在空气中搁停了老半天,几乎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愣楞地,紧皱着眉毛,摇晃白发苍苍的脑袋又突然很认真地斥责道“你妈也真是的,这么晚还不回来!”
我觉得不对劲,往楼上我妈的房间试探地吼了一声,马上就传来那阵山崩地裂的河东狮吼。
后来,前因后果连起来,事实很简单,奶奶得了老年痴呆症。
(二)
南方的第四次入冬终于成功。一个晚上的时间,还在穿背心露胳膊,第二天便寒风呼啸,吹到脸上跟刀割一样,手上鸡皮劲起,我抖索着溜进厕所。关门关窗,准备刷牙的时候,奶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莫名地朝我嚷嚷:“干啥子,穿多件,冷!”我不理她,顾着赶快出门玩,闭着个眼就对着个抽水马桶,手里的牙刷兀自飞快地上下翻动。猛刷一会,漱口收杯。突然有只大手绕到我肩上,冰冷的手背上有股强大的电流一般,和脖子一碰,我条件反射地缩了缩,奶奶穷追着抓着她的麻花大衣不停往我身上推,嘴里叨着:“冷啊冷”
没法,只好乖乖像只小绵羊一样,看她像变戏法的小丑一样把一团尼龙布料在我脖子上绑一个、两个结,布满老茧的手抓着两个衣袖往两边一拉,再任她把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大棉衣,手抓手地往衣洞里一伸一套。事毕,她竟像小孩子一样,拍拍小手,得意地笑起来。
“这样就对了嘛!”
那一刻,突然感觉有什么跌入了眼眸,眼角湿了一片。
我朝天花板369度转了一圈头,噼里啪啦一阵阵卡机生锈的声音。望着镜子里的小丑,脸上各种表情勉强地搭凑在一起,难看极了。假装很开心的样子,我拭去几滴泪水,却从镜子里看见奶奶在我房间翻箱倒柜抱出一大堆小时候的衣服,像发现新大陆满载胜利一样向我走来。
此时心里是无比崩溃的。她越开心,我就越难过。
看电视的时候,她会在那里莫名其妙讲一大串话,时而骂人,时而感慨,一旦画面出现某个家庭生离死别的情景,不一会儿你回过头来,会发现她的眼泪已经随着沟沟壑壑淌满整张脸,劝都劝不住;我出门补习的时候,她总爱趁我不注意往我包包里塞满水果,连老妈堆放在厨房里的香菜佐料也不放过;带同学过来家里玩耍的时候,她就在沙发上痴痴地笑,见是个男同学,她便更加热情,在厨房里叮叮咚咚好一阵后端出一盘捣碎的土豆泥,或者煮几个水蛋,压成浆糊一样挤上一圈圈番茄酱,几次都把我同学吓得目瞪口呆。我和我妈关系一直不是很好,特别是上了高中之后,随着身体里的荷尔蒙与日俱增,青春时代对私密空间的要求便越来越强烈,我不爱听她的唠叨,反感她对我做的一切“为了我好”的劳苦功高。自从奶奶搬过来,我没想到我和我妈竟然形成了统一战线:共享同一个密码箱,共用一个储物柜……甚至彼此的默契可以浓缩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我问,妈,奶奶什么时候才可以回乡下。
妈说,你大姨他们不肯收留她,如果让奶奶一直待在我们家,你觉得呢?
在这之前,我脑海里闪现了这些画面:
高三毕业后,每到下午五点她习惯性地开了门,搬个凳子坐在门口,一边摘菜一边念:“阿珊怎么还不回来?”
上了大学后,她每隔一个星期抱着一大个空盆走进我房间,拆蚊帐,洗被单,换枕巾。尽管妈已经告诉她千万遍了,阿珊要明年才回来。
大年夜大家围在一起打边炉,几个客户电话总是紧追不舍,好不容易挂了电话又响起一声,我看着显示屏,上面注着“奶奶”两个字。她从房间走出来,一脸哀怨地抓着爸爸留给她的诺基亚,“跟你说句话真难,这么近还要浪费我电话费。”
……
这些年,这些事,这些情。
我立马无比感激地应了我妈一句,我不能没有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