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早餐爱吃油条,喝豆腐脑。今天早晨,我刚要出门跑步,她睡意朦胧的声音就从卧室里传来:“去豆腐三儿那……”
得嘞!今天的早餐又是“老三样”:油条、茶鸡蛋、豆腐脑。
豆腐三儿卖早点卖了30多年了,他的豆腐脑是一绝,又因为排行老三,人送雅号:豆腐三儿。不过人前我还是喊他:三哥。
2000年,我刚上班那会儿,他在十字路口西北角的县公疗医院楼下,摆了一个早点摊,那时候没雇人,就是个“夫妻摊儿”,用他的话说:“小本儿买卖,雇人不划算。”
豆腐三儿的早点摊,在县公疗医院楼下,一干就是十几年。后来有了市场中心,每个月要收30元的摊位费,豆腐三儿见人都说:“大马路上摆个摊都收费,还让不让人活了?”有位老顾客就笑着说:“老三,至于吗你,每月才30块钱。20碗豆腐脑的钱。”那时候豆腐脑还是一块五一碗。
豆腐三儿人勤快,做豆腐脑的手艺也好,脑子又活泛。碰到人不多、活不忙的时候,他就爱跟人聊天。什么都聊,大到美国总统克林顿又有了绯闻,小到今天的鸡蛋又涨了一毛,他是自来熟,逮谁跟谁聊。
有一次,吃早餐有点晚,已经过了高峰期。豆腐三儿把盛油条的不锈钢盘,往我面前的桌子上一放,就坐在我旁边跟我聊天。他媳妇端着豆腐脑过来,看他坐下了,立马就火了:“干啥呢你?当大爷呢!”豆腐三儿还是有点怵她媳妇的,一见媳妇急了,一边赶紧站起来,一边说:“这不老乡吗?刚坐下,还没跟兄弟聊呢!”
豆腐三儿老家是河北的,跟我老家离得不远,上次聊天知道后就跟我按老乡论。我一想也是,虽说现在一个河北一个河南,说不定宋朝那会儿,还都属于大名府呢,咋不是老乡呢?
因为这层老乡关系,再去买早餐,豆腐三儿就显得更加亲切了。有时候结账的时候,多个块儿八毛的,就给抹个零儿,嘴里一溜儿清脆响亮地说:“兄弟,该十块零五毛呢,给十块吧!”
有时候吃早餐的人多,等的功夫,我就喜欢看豆腐三儿炸油条。
豆腐三儿个子不高,但干活麻利。他通常都是嘴里说着话,手下活儿却不停。只见那油擀杖一滚,案板上的长面团就变成了薄薄的长条面片,又用那油明发亮的刀,如小鸡啄米般,从左到右一番疾风扫劲草似的操作,长条面片就成了十公分长、三公分宽的面剂子,然后又两两叠在一起,再用一根筷子一压,两手一拽,随即放到滚烫的油锅里,本来软绵绵的面片,瞬间就膨胀变大,不一会儿就变得焦黄酥脆,再用那专用的长铁筷子,给翻了一个滚儿,然后捞出来放在旁边一个铁篦子上控一下油,晾一晾,一根油条就算大功告成了。
刚出锅的油条最好吃,赶上有时间,我就喜欢在摊儿上吃。当街放几张小方桌,每桌几个小板凳,夏天搭个棚子遮阳,冬天就围上塑料布挡风,有认识的人坐一起,就边吃边唠嗑。趁着热乎劲,喝一勺豆腐脑,鲜香滑嫩;咬一口炸油条,焦香酥脆。有人喜欢吃辣,有人乐意吃醋,辣椒油、香醋,就放在小方桌上,凭个人口味随意添加。
或许这就是当街吃早餐的魅力,有人情味儿,有烟火气,真材实料,现做现卖,童叟无欺。
有一次,我问起他做豆腐脑的诀窍,豆腐三儿的表情变得郑重起来。他对我说:“说起来,教我做豆腐脑的师傅,也是你的老乡,玉皇庙的,姓张。”那次,他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接着跟我说起他十九岁就跟着师傅学做豆腐脑的故事。
豆腐三儿的师傅做了一辈子豆腐脑,那手艺是没的说。当时他师傅也是摆的“夫妻摊儿”,后来才受亲戚所托,收了豆腐三儿这个不用发工资的徒弟。
师傅的早餐摊在县人民医院,后来豆腐三儿出师了,就把摊儿支在了县公疗医院,这也是师傅交给他的生意经:挨着医院卖早点,不愁没生意。
豆腐三儿跟了师傅三年,才学到了做豆腐脑的精髓,从选豆、泡豆到煮豆,师傅都是手把手教他。师傅说:“做豆腐脑,就像做人,不能掺假。掺假做出的豆腐脑,只会又苦又涩。”豆腐三儿记住了师傅的话,做豆腐脑都是真材实料,绝不掺假,做人也实诚。
豆腐三儿重新拽了一个面团,又开始做油条。他手里的活儿不停,接着跟我说:“做豆腐脑,还有一个关键诀窍,师傅临出师那天才告诉我。”他卖了个关子,把手里的面剂子拉长,放进已经滚烫的油锅里,看着油条在锅里翻滚冒泡,进而膨胀焦黄。看我还在等着听,他继续说道:“诀窍就是点卤水的时机和多少。”“哦!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敢情这就是诀窍啊!”我像是恍然大悟般。听我这么说,他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你不懂。”然后就自顾自地继续他手里的活儿。
“你师傅呢?还在那儿摆摊儿吗?”我像是聊天,随意问他。他手底下的速度明显滞了一下,说:“去年没了,心梗。”语气中带着一种明显的感伤。接着他又说:“师傅无儿无女,我给摔的瓦,送的终。”像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他的神情有点恍惚,继续说:“走的太快了,离医院那么近,送过去没来得及抢救,人就走了。”
师徒如父子。看来师傅是把豆腐三儿当做儿子看待了,把一辈子的手艺毫无保留地传给了他。豆腐三儿知恩图报,在师傅走后,也一直把师母当成母亲孝敬。
前几年,县城创建国家卫生县城,不让在外面摆摊儿了。豆腐三儿就在还是那个十字路口的东南角,租了小半间的当街门面房,除了炸油条,又加了个小笼包,还雇了两个人,一个跟媳妇一起包包子,一个负责打饭盛豆腐脑。有时候,豆腐三儿的大女儿,还有他的师母也来帮帮忙。
小半间的门面房太小,又在旁边胡同里,租了个夹道搭起来的棚子,专供不外带的客人坐下来就餐。
我跟他说,让他找个大点的门面,搞得排场些,还给他出主意像“沙县小吃”那样搞连锁加盟。他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说:“咱这是小本买卖,搞不来的。再说我这人,算是属青蛙的,心就井口那么大。”他的比喻把我都逗笑了。
“另外,师傅当时传下话的,手艺只传徒弟,不传外人。”顿了顿,豆腐三儿接着说:“再说了,现在的年轻人,谁学这手艺啊!累人又不挣钱。都去学计算机去了。”我想了想也是。
前段时间,豆腐三儿在一实小后面的小院瓦房拆迁了,说是分了有三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我跟他开玩笑说:“你这都百万富翁了,还卖豆腐脑啊!别干了,出去到处转转,享福吧!”他笑了笑说:“手上都是房子,这会儿也不好换成钱,再说孩子也要在城里买房,算算都不够。”给我装好了油条,他又说:“这豆腐脑的手艺还不能丢,正寻思着亲戚里还有没有年轻人愿意学,我不能让师傅的手艺在我这失传啊!干不动了再说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媳妇又在那边喊开了:“别叨叨了,快点炸,客人都等着呢!”“好好好!别催了,一直都没停!”他一边不满地埋怨媳妇,半辈子了,还是一点面子不给,一边笑着跟我打招呼:“家有悍妇!不好意思,您慢走啊!”
我拿着手里的“老三样”,骑上车回家。一路上脑海里都是豆腐三儿那句话:“不能让师傅的手艺在我这失传啊!”
“难!”我说了一句,加快了速度。豆腐脑和油条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说的“难”,既有手艺传承的“难”,也有以后豆腐三儿真不干了,到哪吃正宗豆腐脑的“难”。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眼前赶紧回家吃油条、喝豆腐脑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