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鬼松林,传闻中鬼魅横行的烟瘴之地,是日如常般弥漫着浓厚的瘴气,空气中夹杂着腥臭和硫磺的味道,许是因瘴毒严重,内中生机几无,树木枯败而鸟兽绝迹,处处皆是残枝败叶,破裂的大地呈现在暗红色调,若说其中还有生命存在,那便是一种缠绕着枯树生长的荆棘植物。沉重的毒瘴,遮蔽视野,目光所及也不逾三尺,加上那奇怪的荆棘,更是让人每每却步,故江湖上一直鲜有人前往此处。
林子入口处,有一残破石碑,上面所题自是“鬼松林”三字,澹台曦望着这尊残碑陷入了思考。碑内毒雾弥漫荆棘满布,而碑外却是绿树林荫,似乎有些神奇的力量,阻隔着瘴气的弥漫,保护着鬼松林内的某种秘密,只是这种生命几绝之地,又能保存什么呢?他不知道,但他不得不进去,因为自己的师弟为了追黑衣人已经进入林中,他不能让师弟独自冒险,经过调息后,伤势暂遏,面对沉重的瘴毒,他下意识地从怀内摸出一个药瓶,里面装着的是出发前甄叙贤所赠的解毒丹,望着手中药瓶,反复把玩几下,而后将药单倒进口中,一把吞下。
“师弟,坚持住。”
他留下一句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话,便迈步踏入鬼松林中。
***
毒瘴重重,荆棘满布,呼啸的风声在鬼松林内,变得阴森恐怖。浓厚的瘴气,遮掩着视野,也刺激着眼球,浓烈的硫磺味让澹台曦感觉肺部有一种灼烧之感,只是他亦不甚为意,师弟的歧黄之术,在云净宗门可是颇具名气,既然师弟赠予解毒丹,那必是确有其效的,最起码他是这样相信的。
时间,在这个瘴毒弥漫的区域,似乎正以一种有别寻常的规则流动。转过荆棘林,又见荆棘满布,行过枯树地,又是枯树冢,景物变了又变,而目光所及仍然荒凉,而行路人却以为不过眨眼。
不知转过多少枯败衰景,不知闻见几许鬼哭异鸣,澹台曦却并没有停步,又走了不知多久,忽闻前方数丈传来一声狞笑,同时惊现一阵怪风,将重重毒瘴吹散,一个难以置信的场面出现在他的眼前。
毒瘴散,前方数丈,乃是一处绝崖,崖边有两道身影,一袭黑衣站立,一袭蓝衣落尘,正是那黑衣人“易先生”和甄叙贤。狞笑着的正是易先生,而甄叙贤情况却有些不妙,鲜血染红了湛蓝衣裳,晕倒在地一时失去了意识。
澹台曦见状,心中暗惊,以师弟武功居然败得如此彻底,黑衣人身上毫无伤痕,而且气息平静得根本不像甫历苦战。他心知,自己并无战胜对手的可能,但起码他必须带师弟回宗门!
心思立定,澹台曦沉气提元,却惊觉体内真气难提,再凝劲一试,更感真气每每流动至膻中穴,便无端淤滞难通,甚至一瞬溃散。就在他心中暗自疑惑之际,一道黑影掠到身后,他急忙转身,却是已然不急,易先生一脚重重地踢在澹台曦气海之上,将澹台曦踢飞数丈直坠悬崖,而澹台曦感觉腰腹一阵剧痛,鲜血自口中喷洒而出,便晕眩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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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从秽生,明从暗出。说的便是对立的二元相互转化的道理,世间万物都以各自的法则运转着,而唯一不变的便是转化,古语有云:“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世之脱俗,莫过清莲,然莲华清净,乃出自淤泥,此间种种,诚如此理。
瘴毒弥漫的鬼松林深处,一无名深谷内,绿树碧草、清澈溪流,各色鸟兽栖身其中,俨然一片盎然生机。深谷之中,有一条古旧行径,乃是山石圆润而成,丝毫没有人为雕琢的痕迹,似是为岁月流长所留下的印记。小径笔直,穿过幽林,朔溪而上,尽处乃是一处漆黑洞窟,小径至此戛然而止。自外往内看,洞窟暗不见五指,然而却有潺潺流水声自内中传出,显然正是溪流上游。
流水轻慢,却在幽暗寂静中格外入耳,自洞岩滴落的水滴,点点坠落在澹台曦的额上,让昏睡已久的人渐渐寻回了意识。自四肢百骸传来的酸楚,让他感到了一种无力感,即使想撑起身子,却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仿佛没有,他只记得自己被黑衣人一脚踢飞,坠落悬崖,而此刻醒来,腰腹间受创处虽还隐有痛楚,但气息运转总算无碍,甚至体内滞止的真气已然在缓缓同行,膻中穴的滞郁感已然消失。想来,气海受创加诸坠下悬崖,即使不死也该是伤重沉郁才是,此刻身体的状态,却似是伤势恢复了五六成,体内真气不郁反通,暗自运气甚至觉得真气流转更为顺畅,气海之积聚亦是更丰。他撑起沉重的眼皮,睁眼刹那,许是昏迷太久,有种强烈的晕眩感模糊了视野,他调整着自己的气息,同时也在等待视野的恢复。
黑,漆黑得让人心感恐惧;静,静得潺潺流水响如雷鸣。心跳声,在这黑暗的洞穴内,格外急促而清晰。突然,耳畔仍绕着毒蛇吐信之“丝丝”声,澹台曦未及反应,便感左肩之上传来一阵刺痛,随之便是全身麻痹。黑暗,会带给人未知的恐惧,若在平时,面对蛇虫之物,他根本不会放在眼内,而此时此刻,身不能动的自己却只能仍有毒蛇噬咬、吸吮,一种无力感自内心骤然生起。
时间,在心跳分外清晰的时候,总是过得特别慢,而黑暗更是让人失去对光阴流逝的判断。随着时光流转,澹台曦的心跳缓了下来,全身的麻痹感亦渐渐消散,视野亦已然明了。此时,他又更感诧异,身体的无力感似乎已然消失,除了些微的酸软感,似乎已经恢复了气力。他试着慢慢地站立起来,脚下踏实的踩踏感让他知晓身体的力气的确恢复了不少。
只是,为什么呢?
站立原地,他在思考着这个问题。此时,远方传来一声呼唤,苍老而桑凉,“你...醒了...”
“谁?”澹台曦凝神戒备。
“哈...敌意...真是让人怀念的感觉...”
“阁下到底是谁?请现身一谈吧!”环视四周,除了一片漆黑,再无他物,澹台曦不禁眉头轻锁。
“已经...许久...没人...来到这个地方…了...”
语毕,澹台曦却见身前半步处出现了一条七色蛇,冷漠的蛇眸仿佛将人望穿,澹台曦亦不敢贸然动作,一人一蛇对视良久。蛇动了,它别过头,缓缓向着某处爬走。
他马上跟了过去,有蛇存在,便意味着此处必定有出口,只要跟着蛇走,说不定便能离开此洞。只是,跟着跟着,澹台曦发觉有些蹊跷,七色蛇每爬一段时间,便会别过头望着自己,跟他跟上来了便又继续爬行,好像便是有意要引他去什么地方。
在黑暗中也不知道行走了多久,眼前路径尽处,却出现了一丝光芒。蛇行之处,正是光芒所在,曦几无细想便向光芒之处行去,也许那便是出口吧,他心内如此想道。
很快,他便看到光芒所在,终焉之景却是让他一时愕然。路径尽头,并非出口,而是一处不知名的洞穴湖,也是洞内的最深处。湖之四周皆是高耸的岩壁,而阳光则是从岩壁蚀洞间透进来。湖的中央,有一座三丈见方的小岛,岛上有一破败石碑,隐约能看到其上刻有“邪蟒绝谷”四字,岛中央有一棵光秃的大树,一个瘦削的老者正倚靠着树干,但因为光线太暗,澹台曦并看不清老人的面容。
此时,他发现七色蛇已然入湖,正向着湖心岛游去。曦心想,此处虽不如料想是出口,但奇蛇引路,必有用意,既然都已经来到,又岂差最后一步。于是,他亦步入湖中,向小岛游去。
未几,及岛上,又闻苍老声唤,“你...来了...”。
澹台曦走近仔细打量,老者枯瘦而苍白,竟似风中残烛,随时殒命,但其眸却冰冷得让人感受不到任何温度,犹如蛇眸,冷峻而深邃。面对这么一个看似摇摇欲坠的生命,曦却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恐惧。这种恐惧,并不关于死生,而在于无知,冷血蛇眸,直见人心,老人的眼睛,犹如深渊,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观照你,那深不见底的渊薮,是自己不曾洞见的内心,也是无数人不敢触碰的柔软。望着老人的眼睛,澹台曦感受到了一种抽离感,似乎透过冷眸,自己的灵魂也抽离出来,冷眼观视着这副死里逃生的皮囊,观视着过去的二十个寒暑的所经所历。
颤抖,身躯不受控制的颤抖,这是深切的恐惧,惧怕的也许不是眼前的老人,却是老人眼中的自己。
“你...在害怕吗...”毫无感情的语气,让人听不出到底是在询问,抑或是陈述。
“是!”没有丝毫的思考,澹台曦只能战战兢兢地吐出这个字。
“害怕我会杀了你吗?”
“并不是,只是,在前辈眼中,我反复看到了自己,连我自己也不认识的自己...”几乎自言自语的音量,曦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老者似是没有听到澹台曦之言,自顾自地说道:“很久...很久...不曾有生人到过此处了...”
“前辈您...在这个所在生活了很久?”
“小子,现在是什么年代了?”
“正启清元贰年了。”
“正启清元...不曾或闻的年号...那...昔日五绝还在否?”老者的语气中,透露着一丝丝的叹息。
“五绝?”澹台曦回答道,“恕晚辈见识短浅,还未曾听闻此等人物。”
“那...少室山的仲海老秃,云净仙宗的嵩明老道,长白剑派的卓三,明宗的莫一笑呢?”
“嗯...据闻仲海广逸禅师十年前已然寂灭入佛道,目前少室山住持乃是继承他衣钵的证觉禅师,相传他乃是百年难得奇才,已然将少室七十二绝技中的一半修到化境。而莫掌门,正是当今明宗之主,只是明宗行事一向低调,也没太多相关消息了。至于嵩明真人,则是晚辈的师公,不过自从他将掌门之位传给家师赤云子后,便云游四海去了。至于长白剑派,曾听家师言及,但早已没落,更没听说过卓三此人。”澹台曦虽未明老者所问之意,却也知无不言地回答了。
“物非人非,物非人非啊...”老者自言自语,不断重复着这四字,又不时发出近乎哀恸的苦笑,“你们这帮老鬼...终究是没等我啊...”
“这...莫非前辈认识晚辈适才说的几位前辈?”
“哼,何止认识...我困在这邪蟒绝谷,便是他们四个所为...我对自己说过,如果有一天能走出这绝谷...我一定找他们算一算当年那笔帐!”
“这...”
未等澹台曦反应,老者便继续说道,“不过少室一脉居然沦落到让证觉执掌,实在可笑。至于那赤云子倒是不差,但比起嵩明老道,却还是差远了...”
“前辈倒也口气很大啊。”虽然对老者依旧心存惊惧,但听到他如此数落当今武林的领军人物,澹台曦亦难免心头火起。
“小子倒是很狂,竟敢如此对我说话...”老者不怒反笑,“若在当年,你恐怕已经死了...”
气氛顿时凝滞,气息之中充斥着一股剑拔弩张的意味,曦下意识地提元戒备,却是不料内功运转的刹那,脑海一阵晕眩,气息随之紊乱,脚下一踉跄,便倒坐在地上。此时,却见老者衣袖无风自鼓,数道青墨如电,瞬袭澹台曦气海、中脘等数处大穴,在感到一阵刺痛之后,曦竟觉气息渐畅,头脑晕眩感也在渐渐消弭。模糊的视觉逐渐恢复,眼前一幕却让他一时心惊,原来,那数道青墨真身竟是蛇!
见澹台曦逐渐恢复,老者衣袖再盈,青墨蛇影瞬纳袖中消散不见。
“难道...是前辈救了我?”澹台曦困惑道,此间绝谷再无他人,自己坠崖而下竟然不伤反愈,再三思索便觉莫非是眼前老者施救。
老者桀笑道:“小子,若非你身上的功体有趣,现在怕是已成蛇的腹中之物了。”
“我的功体?”曦未明所以。
“你适才说你是赤云子之徒,那修习的当是曦和一脉的功法了。”
“正是。”
老人闻言而笑,笑声萦绝谷而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