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赵国人,我的名字叫赵概,是赵括的堂哥。
是的,我那堂弟就是被你们称作纸上谈兵的赵括。那场长平之战也是由他指挥的,但是作为见证人,我想说的是我堂弟也只是一根别人手的蚂蚱,是赵王想要一场胜利。我那赵括弟弟,虽然鲁莽,但是毕竟取得过战胜齐国的战役,所以不能说他一无是处。但是身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谁又能全身而退,君上说,要有一场胜利,于是我们就得去打一场胜仗,不成功便成仁,赵括只好血拼到底,玉石俱焚,可为英雄。而我面对四十万赵军被活埋的当儿,我在他们的铁锹之下逃脱,混乱之中我逃到了附近的一座小树林之中。四十万人呢,谁也不会在乎一个小卒。也许您要问我,为什么我的堂弟是个将军,而我只是一个小卒。出身不同嘛,况且我资质平平,不喜张扬,所以只能做这个卒子了。
在林子中,我脱掉了自己军服和盔甲,脸也涂黑了,悄悄跑到溪水边,照了一下,连我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于是我昼伏夜出,喝冷水,吃生鱼,食野菜,也存活下来,每到关隘处,就随着别人进出,仿佛别人的一个跟班。直到有人说,“你这个乞丐”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沦为一个乞丐,再也不是背负着贵族血统的人了,心中瞬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轻松。以前背负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赵王之后,贵族的血统,可以在很多人前牛逼哄哄的走过去,其实现在看来是多么的虚荣,我想,如果我回到赵国,一定不在这样去装,我一定做一个布衣终老,我向天发誓。
到了都城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虚荣心又开始膨胀,对了,我是一个贵族啊!我必须有尊严的活着,我必须面见圣上,必须把长平之战的始末告诉圣上,我必须拿起我的刀枪和秦军决一死战,秦人未灭,何以家为?不行,我必须把先前的那一套说辞进行革新,否则,我就枉为赵王之后。不行,我身上已经片甲不留,我该怎么面见圣上。
我想还是先回家吧,我敲响我家的门扉。开门的是我家的老佣人韩伯,他已经知天命的年纪,在我们这儿算是长寿之人了,可是一个佣人也说不上长寿不长寿,况且,他是我父亲当年和燕国打仗的时候带回的一个逃奴,叫他韩伯算是抬举他了。
“公子,您回来了?”他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别人听到。我很是疑惑。
“为什么这般声小,我又不是贼子?”
“公子,还是进来说话吧!”
一进屋,我就看到父亲大人坐在那儿,母亲垂泪。唯独没有看见我的妻子,是的,我已然成婚,因为我是家中的长子,父母早早地给我完了婚。
“概儿!”母亲大人一见我回来,就哭出声来。
“母亲!”我刚想过去,却被父亲大人阻止。
“你回来作甚?”父亲大人生气地说。
“禀父亲大人,孩儿九死一生,才捡回这条小命,您怎么这般训斥孩儿?”我内心很是悲催。
“你要么死在长平,要么远走他乡,长平一役,我赵国牺牲四十多万人,仅回来二百四十人,赵王大怒,认为这些人不该回来,该战死沙场。并且办了一道命令,日后凡是冒充长平之战的将士的一律斩首,你说,你是不是不该回来?”
“父亲大人,难道您忍心看孩儿就这样流离失所,漂泊异国?”
“大丈夫,志在四方,若你有出息,在别国未尝不可,若你没出息,就算待在赵国,也只会永远是一个卒子,随时都会被践踏致死!”
“夫君啊,你好狠的心,他可是你的亲生骨肉!”
我冷冷地看着父亲,不再说话,而是转身离去,穿着那身乞丐一样的服饰,蓬乱的头发,破旧的草鞋,我知道,这个水深火热身不由己的乱世,谁也救不了谁,父子不父子,夫妻不夫妻,君臣不君臣,乱了,就乱个彻底吧,我那所谓贵族的血统就这样流逝吧!我那可怜的母亲还在我身后哭喊,但是我根本听不到了。
可是出门不久,我又有了新主意,我准备去求我的婶母,就是赵括的母亲。我想她应该有这个影响力,因为出征之前,她遵照我叔父的遗愿不让赵王任用赵括,但是赵王就想毕其功于一役,只可惜,兵道,诡诈也。于是我们四十万赵国健儿就成了地下的冤魂,但是君王者自古无情。
大街上,别人对我指指戳戳,有谩骂,也有惊叹。从死人堆里出来,我虽然也算死过一次的人,但是对于别人的谩骂,表面上我是装作没事人一样,骨子里却是极端痛恨之的。设若有一天我掌权,你们这帮人都得死!我瞬间对自己的恶毒心肠开始后怕,也许我注定不能掌权。我想起了小时的一件事,小时候我最喜欢吃的莫过于莲子羹,但是我喜欢莲子羹中的链子,味道甘美。但是如果莲子单吃,却没什么味道。每一次母亲给我们兄弟姐妹盛羹的时候,我都在想,母亲大人,给我多盛一点吧!但是,很不幸,每一次我都因为要谦让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最后的只能是一碗清汤。所以,骨子里来说,我不是一个君子,但是我的表面就是一个君子。我总在想,如若我能掌勺,我肯定给自己多多的莲子,结果等我掌勺的时候,可惜不是莲子羹了,而是一锅普通的杂粮羹,他们懒得来掌勺,而我却屁颠颠地做了苦役。
不说莲子羹了,我想眼前这赵括之母,我的婶母能不能帮我一把。但是我抱着吃闭门羹的打算,因为亲生父母,都不再把我看作儿子,婶母怎么会帮助我呢?
我走过被人指指戳戳的大街,走过谩骂声四起的大街,终于在人群的簇拥中来到了,我的叔叔赵奢和我的堂弟赵括的家门口,爱子为国捐躯,悲伤之至,哭声隐隐而闻,闻者伤悲,门前的白布帘子随风飘着,人群中有笑我的,有骂我的,但是簇拥声随着我的叩门声开始静下来。
“谁啊?”佣人的声音划破了宁静。
“是我,赵概。”佣人打开门的时候,看到了我。
“您稍候,我马上通报。”
我想起儿时,到叔叔家来玩,这个老佣人从来不必通报,我想玩到什么时候就玩到什么时候。哪用这么多的通报,当然这是非常时期,我也能理解。我不能理解的事,他看我的眼神,充满着嫌弃,而我怎么说也是一个如丧家之犬的贵族啊!你一个看门的凭什么瞧我不起?说归说,人家就是瞧我不起,我也不能拿别人怎么样。
我和外面看热闹的人等了许久,佣人终于露面了。
“公子,我们夫人有话说,让您进去。”
“多谢!”我心中嘀咕,以为没了希望,但是没想到竟然让我进去,看来,这事有谱,我可能很快飞黄腾达,兴许君上一高兴,封我为大将军或者元帅什么的,那样我就可以向廉颇一样去镇守边关了,这样那些瞧我不起的人就会对我低三下四,包括我那为了自保,不要亲生骨肉的父亲,我也不把它作为父亲了。
穿过天井,我就进入了正堂,一派肃穆。
看到着装典雅的熟悉的又陌生的婶母,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婶娘啊,侄儿没用,没能把赵括兄弟带回来。”说完后,呜呜哇哇的哭了起来。
“行了,以赵括的性格,就算保全归家,也会刎颈以谢天下,而不像你,竟然保全了自己。”
“婶母这样说,岂不是……”
“这只是心里话,一个死了丈夫和儿子的妇人是不会再去说那些没用的奉承话了,我知道你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求一条命,求一个活法,求一条活路,我不想你的父母对你不管不问,我想自己的儿子没了,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多谢婶母仗义,侄儿一定谨记婶母的恩德。”
“你是要谨记,我想自己年龄大了,还想着一个赵家的人给我养老送终呢,毕竟对得起赵家的列祖列宗。”
“婶母若不嫌弃,侄儿愿意为您养老送终。”我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很真诚,我想没有人会怀疑我的。
我的婶母,赵括的母亲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让老佣人给我准备一些吃食,老佣人还是有些许的嫌弃之色,但是我虽然看到了,却不想说。因为我很饿,我要吃东西。
食物拿来之后,我也不再假装客气,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时不时地打起饱嗝,偶尔还会来几声橡响屁,自古臭屁不响,响屁不臭。婶母装作没听见,待我用完,婶母正色道,“概儿,婶母不能留你在府中歇息,你得到府外自行找歇息的地方。这几日的饮食,你也要自己准备。我先让人去宫中说情,一有消息,我就找人寻你,京城这么小,你跑不到哪儿去,放心,我们赵家的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绝对是安全的。”婶母神色凝重,语句果敢,我只能默默点头,时不时舔一舔脸上的糊糊,竟然这么甜。
我想也是,其实这就是先礼后兵,人家仁至义尽,我不能死皮赖脸,就只好走了出来。门一打开,很多人还是围了上来,看到我脸上的糊糊,个个吞咽着口水,嗓子上的肌肉都在滚动着,原来他们是饿了。于是很多人抹了一把嘴,就得胜似的回家了。妈妈拉着儿子的手,小夫妻簇拥着离去,狐朋狗友也是边说边笑,我忽然有一种孤独感,因为发现就我一个无家可归了。
首先,要寻找一个栖身之地。我发现邯郸街头到处乞丐,国都竟然有那么多乞丐,真是令人纳闷,但是这不也显示着我大赵国,国富吗?而这些乞丐,听口音,有秦国的、燕国的、楚国的,反正应有尽有,我想和他们一起,刚蹲下。
有一个黝黑的小乞丐笑着对我说,“你不能在这儿,因为你是赵家的人。这样会辱没你的尊贵的血统。”我发现,小乞丐说话的时候,我才发现他。我感觉这个小乞丐很有见识,心想日后我若发达,我一定让他做我的谋士。正想着的时候,我已经被一群乞丐赶出了那个他们的福地。
我经过很多店铺,他们都对我侧目,我正在踌躇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清脆悦耳。忽然停了下来,我一抬头看见一个面目黧黑的光着上身汉子,黢黑的肌肉都呈块状,开口便笑,牙齿黑如墨玉。
“公子,到我这儿来吧,我的小徒弟死于长平战役,你来帮我打铁,这都是打给我们赵国军队用的啊,你来,算是为国效力。”
我一听,极是有理,他一个打铁的,没什么好怕,而且我可以冒充他的小徒弟,于是欣然应允。虽然如此,可是眼前的铁匠铺实在不敢恭维,八下的透气漏风,但是,有一点是好的,火一直生者,因为战事紧张,随时都有可能进行锻造兵器。这样一来,反而非常温暖。时下依然临近冬日,可是感觉赵国异常寒冷,兴许是四十万冤魂不散之故。当晚,我吃到了一顿不错的饭菜,关键是有盐,菜没了盐,就像人没魂魄。
铁匠说,之所以收留我,是因为他觉得我绝不是久居人下之人,若有一日我能发达,只要能对他念个好就行,其余他一介布衣不敢奢望。这人直爽,我感觉挺好起码比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强上百倍,不会掖着藏着。
铁匠说,“我只不过有这一技之长,生逢这样的乱世,所以有了用武之地。如果太平盛世,我想也没几个人找我打造兵刃,顶多让我打造农具罢了。”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想的都是些如何恢复我的公子地位。说起一技之长,其实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是这般教育我,我五岁的时候,她说,儿啊,你要一技之长,否则无法生存。我十岁的时候,她还说,儿啊,你要有一技之长,否则,无法生存。等我十岁之后,她就再说了。我的回答是,我们有家族的名望啊!可是我的母亲说,这些都是不可控的,有些东西看似拥有,实则不可控,富贵荣华莫不如此。
这不被我的母亲不幸言中,如今我不就是成了一个铁匠的学徒。
铁匠告诉我如今作为一个学徒,我所能做的就是拉好自己的风箱,轮好自己的大锤,为了练好这个动作,我可是连做梦都在抡大锤、拉风箱,但是感觉自己还是不能娴熟的胜任这个学徒。再者,我心中心心所念的是赵王的对我的认可与肯定,是想着自己恢复应有的尊荣,而不是在这儿抡大锤。我想吃的是山珍海味,而不是粗茶淡饭。
就这样,我等了三天三夜。一天,赵括家的老奴才来找我。
赵家老奴说,“我们家夫人,去拜见了赵王,赵王说既然自己已经颁布了诏书,就不可能改变自己的言语,君无戏言,朝令夕改不是他所做的。而我们家夫人说,她之所以留下你,是为了保着赵家的血脉。赵王说,赵家的血脉多矣,不多我这一脉。我们家夫人说,希望赵王三思,给人一条生路。最后,赵王经过三思,说血脉可以留下,人可以走。”老佣人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咽了一口唾沫,用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的裆部,瞬间,我有一股凉气直冲脑门。
我愤然说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似的。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要的是身份名位富贵荣华,我要的贵族。”
老奴才说,“赵概公子,你不要争执了,以老奴之见,这已然不错了,对你已经很开恩了,再争下去就没意思了。你能留下你的血脉,然后自己逍遥天下,比什么都强。如今,兵荒马乱,这个国不知道能存到什么时候,你走,是好事。话,我传到了,我就走了。剩下的事,您自己看着办吧!”
“老奴才,我如今虽然穷困,但是请您也不要这般奚落我,我会用自己的行动证明自己的价值!”这个老奴才听了我的话,理都不理我,睥睨了我一下就走了。
我彻底感受到自己失败,我该怎么办?难道真的如老奴才所言,留下赵家的血脉,一个人流浪天涯。赵家的血脉,可笑,赵家这么多人,凭什么是我,或者说根本就不需要我。
正在我纳闷的时候,铁匠对我说,“既然一时半会想不到更好的去处,现在我这儿落脚吧,毕竟可以遮风挡雨。”
人生得一避身之所倒也不难,但是我怎可能这样?
有一天,老铁匠说,要回乡里一趟,不日就回。
他胡来的时候,劈头就一句话。
“赵公子,您要是不嫌弃,我有一个小女儿在乡下,生的事如花似玉,如果您愿意,我愿把她许配给您。我知道你们大户人家娶亲较早,那么让她做二房,也不亏她。”
“我要的不是这些,我要的是我的尊严!”我心里在嘀咕着。
“这样可以留下赵家的血脉,看来你的第一个夫人,并没有生养。现在不正是好时候吗?而且以你现在的身份,别人是不敢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你的,我这三天三夜仔细观察过你……”说这话的时候,老铁匠嘴角出现了“桃花”。
猛听到这句话,我瞬间惊了一下,我接触到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发现,你是一个纯正的男人。“说完这句话,他舔了舔他干燥的嘴唇。
我差点没有呕吐,这些人的细节动作,真是恐怖。
但是,我想老铁匠的话也是不错,我应该为自己的血脉想一想了,我的父亲已经不认我这个儿子,我想自己应该有一个儿子。可是,我是贵族,这个铁匠的女儿,怎么能成呢?可是我心里有一个声音:难道有天生的贵族吗?也许贵族与贵族通婚久了,反而后代不如前代,反而血缘远一些,人种也许会更好。好吧,就这么决定了。
是的,我决定要了铁匠的女儿,这样我可进可退,我要积极争取。该怎么争取呢?请别人已经不可能了,只能靠自己了,但是怎么靠呢?通过哪条路呢?
婚期如期办理,我那一大家子,没有一个人来。这边的亲朋也少得可怜。
新婚夜,我见到了我的新娘,果然如花似玉,我没有想到,如此粗犷的男人有这样水灵的女儿。许多年后才知道,是铁匠在故里寻了很久才找到的,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找赵王。
于是和我的新婚妻子,一个月之后,我就动身找赵王。
铁匠没有阻止我,妻子也对我说,希望我早去早回。
回?如果去了,怎么回?当然,女人总要一个名分,我若发达,是不会忘记糟糠妻的。
赵国的都城,九丈九尺高,上接苍穹,下临福地。赵国的君王,造福天下的百姓。我虽为王族,但是一为庶出就卑贱可知。我怯怯地来到宫门之外,轻轻地敲响宫门。过了许久,那沉重的木制宫门缓缓而开。
你有何事?
这个奴才连我的王族地位也不顾了,直接称“你”,真是岂有此理!
我想面见君上。
君上不是说了,不想见你。
这你都知道?
谁不知道啊,这是不是什么机密。
真的,我只想见圣上最后一面,只要圣上准许了,就算我被驱逐出赵国,我也心甘情愿。我是王族后人,我知道贵族高贵的头颅不会因为困难而随便低下。
我还是敲门,不停地敲,每天都去敲,我知道这个赵国的贵族们都希望我消失,因为只有我消失,才能成全他们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