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操场。一个小女孩不停地喊着：“爸爸，爸爸！”她在滑滑板，爸爸的头像是被手机吸磁般地定住了，抬个头非常困难。小女孩的声音不断提高以引起注意，爸爸便匆匆地不情愿地抬头，短时的注视当中，小女孩兴奋异常：“你看，爸爸，我能这样！”
“哦，哦。”短促，匆忙。心不在焉。爸爸复又低下头了。我看到了某时的我。小女孩马上又开始叫喊，连喊几声直到爸爸再抬头。到后来爸爸愈加不耐，女孩的喊声也愈加焦燥。
我很想继续观察这父女俩的这场小斗争将如何结束。“妈妈——！”远远的女儿清脆的呼声进入我的耳膜，她在操场边上的一个淘气堡里蹦跳得起劲。她想让我看她从高处的滑梯上滑下来。
因了前面这对父女的提醒，我决定放下手机，走过去专心专意地看女儿。她开心地咧着嘴，小身子灵活有力。爬到高处，向我挥手，她的眼睛，好似闪亮的珍珠。她滑下来，发出一连串畅意的欢呼。
如此往复。在旁边站久了我想休息，于是我跟女儿说，我得去旁边坐着了。她没有纠缠，快活地答应了。
小女孩想要得到爸爸的注视而不断打扰他。女儿因为我的注视而光采奕然。
这两个小片断，令我想起了昆德拉在《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提到的注视。
托马斯的儿子西蒙渴望着他父亲将目光投向他的生命。弗兰茨不止一次地想象着萨宾娜久久地凝望着他。
在我情窦初开的年纪，我有假想过自己暗恋之人的目光注视于我。我在想象中背负着那目光穿过操场，坐在教室，与同伴嬉戏。在那想象当中，我似乎能飞起来，就如弗兰茨。
和我一样，西蒙和弗兰茨没有得到任何理想的回应，想象只存在于想象。他们该如何收拾情绪，作者并无太多着墨。他只是指出了人类这一共同渴求：“我们全都需要有人注视我们。”
有人注视会令人变得更好吗？没有人注视会令人变得不好吗？
很难简单地去评判，这么微妙的动态万分的细节。
没有人会拒绝自己所爱之人的注视。注视，是一种迷人的爱之表达。
一对恋人在即将出发的火车边上久久拥吻，引来列车员催促。女孩对男孩说，回吧。男孩说，不，我要看你，看着你走。火车开动，俩俩相望。男孩直到火车拐弯没法看到女孩所在的那扇窗，女孩侧着头直到探出身子也看不了站台，眼光方才收回。大学时代的异地恋。总是相见难，分离难。每一次目光的牵绊便是一次可以不断重温上演的爱的慰籍。这位女孩是我的闺蜜。
多年后，他们修成正果。她渐渐会在深夜打电话给我。最初，她哭诉着：“为什么他宁肯守着他的游戏，都不愿意抬头看我一眼？”再过一阵是哭泣后的痛苦：“我现在都控制自己不去看他埋在手机里的头。”，再之后，已经是痛苦过后的冷静：“既然他不愿意看我，那我也不必看他了。”他们分了。当初爱得浓烈，异地相隔，阻挡不了俩人目光的痴缠。步入婚姻，他们并没有被日常琐碎打败，却终究，那曾溢出眼角的爱，消弥于日积月累的无视。
在昆德拉的笔下，特蕾莎与托马斯彼此相爱，他们沉醉于注视与被注视。这当然是美妙的，而各自目光的牵挂，当与个人的自由相冲时，那份注视又不免成为了各自的负累。
在一些公开场合，我见到一些孩子，他们能歌善舞，聪明伶俐。大人们说，跳个舞唱个歌吧。于是他们欣然在大家的目光下展露才艺。他们不全是爱表演。有的孩子的确天生喜欢，而有的，是为了讨大人喜欢。
还有些孩子不接受在公众场合被行注目礼。我的女儿便属于这一种。有一回我们大家族聚会，她被要求表演歌舞，对此无感的我没有制造过这样的氛围给她。她自然拒绝：“不，我不跳，我要玩别的。”转身她“噌噌噌”地像个猴子似地爬上门檐，于是众人失去了兴趣，我仍然两眼发光地望着我的女儿，她与我进行了愉快的对视。
你会发现，不管是内敛还是外放的孩子，都会渴望至少有一束目光投向自己，它须来自于身边最亲的人如父母，或祖父母。那充满爱意的注视，令她感到自己的高兴与伤心都被收入对方眼底，她被看到。这样的时刻，孩子是满足的，快活的，安定的。而再继续观察，如果对方的注视有着审视和期待，孩子会变得不自然，或许会开始刻意表现。
迷恋或执着于被注视，或当注视掺杂了爱之外的东西，多少会令当事人失真。谁曾能知，在众人期待的注视当中过活的王宝钏，孤身度过寒窑十八年，内心经历过怎样的孤清冷寂？年代与文化的局限，她始终没能从别人的目光之中走出来。她活成了一个标签，而不是作为一个人存活于世。
萨宾娜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所以她没有受过关于注视的困扰，她只在能不能做自己这个主题当中不断质疑。我一直认为，她是昆德拉所要表达的自由的化身。她并不完美，但有一颗活生生的不被捆绑的灵魂。
我们需要被注视。我们享受被注视的那些时刻，体会因被在乎，被关注而升起的暖意。但我们有时又要跟注视保持一些疏离感。活在别人的目光当中，终究偏离了自己。
孩子一天天长大，终究有一天，他们的那个自己会偏离我们的目光越来越远。在我们的注视之下，与他们的共处只会越来越少。所以，莫要吝啬将你的目光投向他们年幼的生命。
孩子有一种敏锐的本能。当你将目光投向你的孩子，那必定是真诚的，不能有丝毫应付；也是纯粹的，不夹杂任何审视。你的注视，泄露了情意空满之秘密，随时都能被孩子抓取。
下一次，如果我遇上文中如开头那对父女，我可能会走过去跟那位父亲说：你就专心地看一看孩子吧，只要几秒钟，你们都会感到很幸福。
—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