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的地方天空很暗,而我也黯淡无光。
还在年轻一点的时候,我站在那飘散落叶的路口,秋风飒飒,却满目金黄。
后来那个人不见了。
那年轻的我是最好的我。
她想笑,牵扯的嘴角的纹路,眼边的鱼尾纹,坑坑洼洼的丘壑半隐半藏,有一瞬间,我忽然明白,她老了。
我,不喜欢有戾气的人,也不喜欢太过悲怀的她。她梦幻的时候是真的美,待经历浮华,却也是真的沧桑。
烟火、尘埃、日晒雨淋,生活从来就不简单。
原来我已经步入中年了……她笑的样子总有点牵强。痘印,褐斑如同生命的烙印,密密地贴在脸上。
她问,我是不是太不坚强……
深秋的空旷与阴冷,寒在心里,不及半声,却若终闻。
我已经很少再翻看老照片,岁月蹉跎,温润的双眼里渐渐有了戾气与不甘,瓷白的肌肤里,渐渐变得蜡黄与阴暗。我渐渐明白为何失落,体恤和谅解,一层一层,我说,你该谅解自己,也应宽容他人。
她忆起往事,曾经的歇斯底里让人心惊,渐渐的无情,无欲无求,让自己无望。
原来,我已经不做人,很久了。
我望着她眼睛里的落寞一时无言。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才17岁。16岁那年初中毕业,我去学理发,他成绩也不好,上的职高。
恋爱初始,我手里没钱,他也没花。
我们两个人,带着对人世间所有的幻想去过我们想要的生活。
她站在窗前,那一瞬间的微笑,我仿佛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女孩,揽着男孩的胳膊,笑,满是年轻的乐观。
拜师学艺,过程很艰辛,因为有他,我却也很快活。
那时的她常常把省下的钱偷偷塞给他,给他买文具,书籍,叮嘱他好好学习。
第三年,她终于学成出来,自己有了独自的门面。门面很窄,里面除了她没有多余的店员。
可她很勤快,由于收费不高,手艺也不错,她的店里总是人来人往。
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她说,我想给他买一台电脑。
她电脑买来了,是台笔记本。2009年的时候,在我们这座小城,这般未读书的年轻人,有笔记本的人不多。
她更努力地去招揽顾客,夏日毒头,空气疯狂地吸食屋内的凉意。没有顾客的时候,她舍不得开空调,眼前发黑的她缓缓登上qq,却见着聊天框里,他和别的女孩的打情骂俏。
你知道,这种事他做过几次吗?
她心碎地冲我摇摇头,第一次是聊天,第二次,他把我买的电脑给卖了作路费去合肥找那个女孩,再后来就是结婚前。
我推开门的瞬间,满地狼藉,两目尴尬。
2012年的秋天。
灰白色的水泥道上棕叶岑岑,萧瑟凄楚。她看着她的孩子躺在被褥,哭闹着叫妈妈妈妈,另一边的男子,头戴耳机,一路厮杀,手舞足蹈,心愈加悲凉。
她缓缓抱起孩子,慢慢的摇动,生活很贫瘠,他也无指望,但孩子是她唯一的希望。
辛劳、卑微、世态炎凉,和不见希望的前路,还有令她心寒的他,她渐渐敏感易怒,神经如履薄冰,微薄小事便能轻易令她发作。吵,反复地争吵。困兽争斗,必有人伤。
她头破血流,没有去医院检查,第二日依旧包好头巾,去给人理发,只是再也没有以往那谦和的态度,人也愈来愈少了。
过年的时候,她给全家置办了新衣裳。包括各自的父母。红色炽烈,她的脸搽上了粉底,除却了往日的阴霾,有种时光倒流的美丽。
男人在牌桌上叮叮咚咚,女儿在屋前与伙伴嬉戏。
婆婆将勺里的鸡汤给她盛去,她看着这冬天仅剩的温暖,意识里忽然有那么点感动。
然而温暖只是一时,年夜饭的时候,公婆跟她商量多要一个孩子。
她并未同意,她看出这一家的不开心,可她也记得,这唯一的孩子也不过是自己一个人在操心。
2013年的春天,很冷,冷到骨子里,颤抖。
他的拳头再次竖起,她的形状也日渐模糊,所有的形象里,只剩下声音,尖利的、狠毒的、刀子一般的声音。
她回了娘家,不管女儿如何哭闹。
新怨旧恨,话不投机。她崩溃,种种绝望压顶,渐渐无法自持。她用哭声与咒骂来发泄她的陈年怨怼,引得年老的父母更加哀伤。
得知女儿走失,是在2013年4月23日。那时她
她在娘家迟迟不肯归,脑里思量着和那人离婚的事。
女儿在家里无人照顾,跟着父亲去车站接朋友,朋友是接回来了,孩子却不见了。
一家人去派出所,她哭,她闹,她在冰冷的空气里挣扎,头发散乱,却再也看不见希望。
太污秽的言语,从她口里蹦出,她的样子像恶魔,可是男人却不过在派出所答复如大海捞针后,毫无愧意。黄昏里日照出那一家子人参差的斜影,她蜷缩着抱紧自己的身子,拒绝了再生一个的请求。
性子中的暴戾在女儿丢失的一刻仇恨深种,它潜伏于她的体内,无声无息。但总会在某个时机露出端倪,暗示它的邪恶。
周围人开始习惯她的哭闹,虚弱地喊着停手,喊着别吵了别打了,简单而机械,像一种仪式。
她渐渐停止她的撕心裂肺,但嘴角依然抽搐,脸庞变形。
谁都以为会有更恶毒的咒骂呼之欲出。
然而没有。
她忽然推开门,走入冰凉夜色。
再也不回头。
春寒料峭,尤其是夜里。她带着满身伤痕,穿着破碎单衣,携着失重的生活与超重的苦痛,踉踉跄跄在满世界的黑中奔走。
灯红酒绿的街道在她面前炫耀。
她身无分文,趿在脚上的拖鞋有一只掉落在家中阴暗的门角。
她来到早被抵押的铺子前,蜷缩着,无声地哭泣。
翌日的清晨,她是被店铺的老板发现,哆嗦着喝着热茶,陌生人给予的温暖,她终于又那么一刻醒悟。
我收到电话是上午九点,九点四十六分,我记得那钟摆的位置。
她问我,能不能陪她去趟民政局。
我犹豫着,终于应下一声好,其实,那也不过在我的单位楼下。
局里的工作人员,无情的述说,离婚的细则,她突然明白,没有他的同意,她离不了。
她在我怀里,反复诉说,那所有的压迫与不甘。她的嘴里再没有孩子,取代而之的是对那个男人所有的怨怼与愤恨。几近疯狂,她半生承载的委屈和生存压力在那时倾巢而出,在语言暴中发泄自己的悲愤。
那天下午,我在民政局待了了很久,在某些决定之间举棋不定。我终于掺了一脚,带她去了医院,做了家暴伤口鉴定。
我一直知道自己不算个好人,可是那天,我给了这个女人太多的希望。
她抱着我感恩戴德。
我锦衣玉食,生活从来不够凄怆,我无法感知她那卑微屈辱的梦想,我想象不了她早就看见了某人肮脏不堪的灵魂,我难以接受她还会把心放在他的身上。
可就在那一刻,我又看见了她重新燃起的火焰直起的腰身,在那一刻把半生阴影抖落于身后......
现世荒凉,或许你给的些许温暖就可以作某个人的最佳安慰。
她重新租了一个铺子,理发手艺是她最终的诗和远方。人生走及此地,物质渐丰,但仍是悲凉仓惶,所得全然不能与伤害相比,杯水车薪一般,对她敷衍地安慰。她忽尔又提起她的女儿,那个不过才3岁大的孩子。她哭着说如果当初她不回娘家,如果不是把她丢给那个男人。如果她能心软一点,再好一点,那孩子就不会被拐走。
她一如既往的继续诅咒那个使她的孩子被丢的男人。
我浅浅地给她倒了一杯茶,看着她,也好,只有这样,你才能了无牵挂。
她震惊地看着我,怏然无语。
半晌后,她重又开口,说,可她终究是我的孩子。
她只念到初三,平日言谈,多是直接得堪称粗暴,或者朴素得近乎乏味的话语,唯有这一句,极尽无奈,极尽愧疚和沧桑。
人世间的各种物事,紧要的,无关紧要的,这以后,她都用着心,抱着隐秘的希望去谨慎对待,以为这样能换得神迹降临,或者改良的契机。
她依然在唠着什么,我听了很多,看了很多。
我还记得她的哭喊,她的恐惧与哀告,她的虚张声势与沉默。
我终于明白什么是岁月铅华,这个实际上和我一般年龄大的女孩,已经老了。
黄昏的斜阳,我站在她的身后,望着她的影子,亦步亦趋,像览阅某种生命的真实,困苦、残缺、孱弱,我羞惭于自己当初的阴暗与不施援手,卑微地希望她能活的好一点,再好一点。
沉默,带着各自的坚硬和咸涩。我希望她只是一粒挣扎的盐,在人间五味杂陈的食宴中,渐渐柔软,渐渐融化,渐渐宽宥曾经的煎熬,忘却往事的苦楚,和世界互相接纳。
嗯,我会祝福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