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 里 人
顾 冰
一清早,我就出门了。我沿着北塘河北岸,急匆匆地赶路。
路边已经枯黄的野草上,粉刷上了一层亮晶晶的霜花,岸边树枝上,树叶已经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身子,雾中的田野,朦朦胧胧,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股沁入心脾的寒气。刚出门,我还畏头缩脑,走着走着,便觉得热汗涔涔,敞开了衣襟。
我去常州为生产队办事。昨天,狗叔找到我说,桑岗村今年种的甜瓜,特别好吃,一到市场,都抢着买,发了一笔大财,一了解,这甜瓜是县种子站研究的新品种,我们队明年也种,叫我去县种子站,去买这种甜瓜种子。上面提倡发展副业,增加农业收入,这种甜瓜也是一条好的途径。
听说我去常州,镗锣婆婆叫我给她寄女女捎点东西。她寄女女(干女儿)叫彩琴,在常州一个什么单位工作,我也搞不清,但我见她到乡下来过,嗓音刮啦风脆,见了人也很客气,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说,到常州我家来白相(玩)!镗锣婆婆叫我捎点芋头和芝麻,给她寄女女,并告诉了我她家的住址。狗叔说,她家离县种子站不远,好找,他认得。和尚听说此事,凿了我一眼,说,快别去,城里人没缠头,他们嘴上花哨,量气比芥菜籽还小,看不起我们乡下人的,那年,我们去上海载大粪,上海人在街上遇到我们,都捂着鼻子,我去商店里买东西,在柜台外站了半天,售货员也不搭理我,我说把货架上那东西,拿给我看看,她说,阿乡,你买不起的。怎么会呢?我想,虽然城里这种人是有,但也不尽然,那种觉得城里人身份高人一等,对乡下人侧目的人,毕竟不能代表所有的城里人,再说,我是给镗锣婆婆的寄女女送东西,又不是向她要东西,求她什么,她不是说,欢迎去她家白相吗?角落村也好算是她的娘家,娘家人来了,还能不热诚相待?
找到县种子站,已是中午,他们下班了,门卫叫我下午上班的时候再去。走了半天,肚子正好饿了,我想,镗锣婆婆寄女女彩琴家,这会儿大概正在吃中饭,这当口去,人家一定会请我一起吃饭,不好意思的,还是吃点东西再去,捎的东西虽然重,但背了五六十里路了,也不在乎再背几里路。于是,我找了一家面店,想吃一碗阳春面,以前,只舍得吃二两头的,今天,是为生产队办事,有工分挣的,我要个二两头的,再要个三两头的,最好再来块大肉,好好犒劳犒劳自己,吃饱了肚皮,下午还要走回去。可是,我找了个位置坐下,摸遍口袋,没有粮票,细细回想,路上又没掏口袋,决不会是丢了,肯定是在家临走时,心急慌忙忘记带了。人们常说,一钱憋死英雄汉,现在,是粮票憋死我牛牛。
面吃不成了,怎么办?我想还是去彩琴家,脸皮老老,肚皮饱饱,也顾不了那许多了,填饱肚皮要紧,彩琴不会是像和尚说的那种城里人,说不定,见到我,她还会到德泰恒饭店招待我呢。
找到彩琴家,如我所料,她家正在吃中饭。她一见我,放下碗筷,迎了上来,接过东西,招呼我坐下,我满以为她会叫我吃饭,谁知,她说,牛牛,你也真是的,为什么不来吃饭呢?我家还能没有饭给你吃?以后,可不要这么知趣。我一下子被她噎住了,我想说,我就是来吃饭的,但是,却说不出口。我坐在一旁,她倒了一杯水给我,我看着她家桌上的红烧肉,口水直往肚里咽,肚子咕咕地更加叫得厉害了。我放下茶杯,说了声谢谢,就转身走了。
下午,我买到了甜瓜种子,想到其它村子大家一起种,一起发财,不是更好吗?虽然人家没有让我带,但我想,我买回去了,他们肯定会要的,所以,我将身上带的钱,全都买了,反正晚上就能走到家了,能吃上饭了,路上又没有其它用场。但是,天公又和我作对,下起雨来,而且,越下越大,下个不歇。我在一个商店躲了一阵雨,见天渐渐暗下来。我想买把伞就好了,就是雨再大,我也不怕。可是,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哪里有钱买伞。我怨我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为什么就没有想到会下雨,留一点钱,好买把伞,或者实在回不去,就去住旅馆,这下好了,我上不得横林,下不得洛社,就像长坂坡上的常山赵子龙。这夜,怎么度过?我想起了在小学时,有一次春游,沈少英校长带我们来常州春游,也是遇到下雨,在火车站坐了半夜,等雨停了,才走回去,今夜,只好再去火车站,坐一夜了。
我走到火车站,正要进候车室,有人凶神恶煞地拦住了我,说没有车票,不能进去。我说,以前,不是可以随便进去的吗?那人说,以前是以前,什么要饭的,流浪的,住不起旅馆的,什么人都能进,弄得乱七八糟,现在上面有规定,不是乘客,一律不准进。
这下完了!这最后一招,火车站候车室也坐不成了。我立时又想到了彩琴,我去她家,她虽然没有请我吃饭,但她也不失礼貌,还给我倒了一杯水,还说,以后,叫我不要那么知趣,现在,别无它法,也只有到她家去借宿一晚,以免雨淋之苦。
我敲开彩琴家的门,她家还没有就寝。她一见我,甚是诧异,牛牛,你怎么还没回去?我也不客套,直截了当地说,我要在你家住一晚。她说,哎呀,怎么这么不巧,今天家里来了客人,住不下了。我说,没有床,在这客厅的地上,也行!睡客厅地上?也没被褥呀!她脸上露出犯难的神情。没被褥没关系,地上铺上几张报纸当褥子,你家沙发上盖的毛巾当被子,就很好。见我铁心要住下来,她关切地说,那不要睡出病来,你难得来我家一次,还给我掮来那么重的东西,我怎么好怠慢你?这样,我叫孩子他爹,领你去旅馆住。她这一说,我也不好再坚持了,人家让我去住旅馆,也是天大的情面了,但这次破费了人家,以后我一定如数偿还,我心里默默想。
我这样想着,跟着她男人出了门,他把我带到了一个旅馆。就在我在服务台前登记的时候,忽然发现彩琴她男人不见了,走了。我顿时慌了,我原以为他会为我付旅费,这会儿,他走了,我身无分文,这旅馆如何住?我心里真是百感交集,说不出的难过。又一想,这也不好怪人家,人家又不知道我没有钱,住不起旅馆,她叫她男人领我到旅馆,不是为了给我付钱,而是给我带路,是我想岔了,我不是还得好好感谢人家么?
我站在旅馆门外的屋檐下,眺望远方,城里灯火辉煌,但角落村的方向,却一片漆黑,夜色沉沉。这城里和乡下为什么这么不一样呢?我不禁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