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      爱      桥

            顾          冰

        本文的主人公是阿荣和小芬，他俩在恋爱桥上，留下了一个美丽但残缺的故事。

        我上的初中，是三河口中学，学校有初中部和高中部，座落在北塘河二岸，中间有一座石桥相连，春天，岸边垂柳如烟，绿意盎然。秋日，水中的芦苇随风摇曳，芦花似雪，真是一年四季，处处是风景，除此，还有另一番风景。这桥，叫红专桥，寓意大概是希望学生成为又红又专的人。当时，解放不久，乡下孩子上学普遍比较晚，上到中学，已经是风华正茂的小伙子，和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每当月上柳梢，这红专桥上便人影成双。于是，不知是谁，给这桥起了一个富有罗曼蒂克色彩的名字，叫恋爱桥。

        那时，学生吃饭，都是用一个铅饭盒蒸饭，饭盒盖上用红漆写着自己的名字，或写上阿拉伯数字和英文字母，做个记号，以免搞混。但是，经常有人的饭盒莫名其妙地找不到，这并不是有人拿错了，而是被人故意偷吃了。那天中午，阿荣去取饭盒，就找不见了，急得他一时团团转。

        阿荣的家，在山那边，离学校有十多里路，是住宿生。他从小没了父亲，母亲又长年有病，因而家境非常贫困，这天，他蒸的是二个山芋，让人偷吃了，倒没什么，自己饿一顿就是了，但要紧的是，连饭盒也没了踪影，往后，用什么蒸饭？他走到桥上，准备回教室，突然，他看见水面上，漂着一只饭盒，正是他的。他跑下桥，腾地一下跳入河中，游了一段，将饭盒捞上岸来，打开一看，空的。他暗自庆幸，这饭盒又失而复得。

        他走上岸来，迎面走来一个女生，很面生，他入校已经二年了，无论是初中，还是高中的同学，他都认得，这人可从来没有见过。她身材纤细，眉目清秀，扎着两条短辫子，辫梢用粉红丝带打了二个蝴蝶结，双手用手绢包着一只饭盒，好像被烫着了，咣啷一声，饭盒掉在了地上，不过，还好，饭盒盖摔开了，饭盒里装的是糯米糍团，没有掉到外面。阿荣将饭盒拾起来给她，不料，她将糍团倒入了阿荣的饭盒，转身就走。阿荣在后面喊，你的饭怎么给了我？脏了，谁还吃？送你了！那显然不是乡下口音的声音，随着那瘦削的背影，随风而去。

        这人可真是小姐派头，这么香的糍团，一点也不脏，怎么就不吃了呢？阿荣心里没有感激，反而生出一丝厌恶和不屑。但是，以后发生的事，却出乎他的意料，改变了对她的第一印象。第二天，他中午下了课，早早地就去拿饭盒，打开盖一看，除了自己蒸的山芋，还有二个糍团，一块咸肉。他顿时傻了，这糍团和肉，是从哪儿来的呢？这时，四眼走过来，装着鬼脸说，是田螺姑娘！

        田螺姑娘是谁？她就是前一天把饭盒故意掉落地上，送糍团给他的那人，她叫小芬，在常州城里长大，她父亲是国民党军队里的医官，最近，随她父亲回到乡下，她父亲在公社医院当医生，她刚转入我们学校，在高一年级，她的家就在阿荣的邻村，也是住宿生，阿荣自然不认识。

        打这，阿荣对小芬心中有了些许好感，想找个机会好好谢谢人家。一天晚上，月光皎洁，阿荣走到桥上，正巧碰到小芬，他心扑扑扑地乱跳，好像要从胸口跳出来，不知如何开口。阿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也停住了脚步，但又不直视他。就这样，俩人僵持了一会儿，阿荣鼓起勇气说，你是小芬吧！谢谢你！谢啥？小芬一副愕然的样子，小屁孩！

        打那以后，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清，他很奇怪，她的影子，成天晃悠在他的眼前，不肯离去，他总想见到她，见到她，说什么昵？他又不知道。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走到桥上，希望能见到她，然而，却始终见不到她。

        接下来，这件事，又是阿荣万万想不到的。阿荣一学期的学杂费是二块钱，但他家实在太窘迫了，这二块钱也拿不出。为了交上这笔钱，一到星期天，他就下河去赶虾，摸蚌，拿到街上去卖，一连几个星期天，终于凑够了钱。那天，他兴冲冲地去学校，将学费钱交给老师，可老师说，他的学杂费小芬替他交了。

          在随后的几天里，阿荣天天晚上在桥上等，他要把这钱还给小芬。可是，一连几天，小芬一直没有出现。一打听，小芬生病了，没有到学校来。他想去看她，顺便还她的钱，但又有一种描述不出来的心绪，牵绊着他，想去，又踌躇着。说来也巧，在周六的下午，小芬的班主任老师，找到阿荣，说小芬请病假几天了，没来上学，你和她是邻村，把这些复习资料带给她。这真是饿了送来馒头，困了送来枕头，这下去她家，就有了名正言顺的缘由，四眼还能说什么田螺姑娘之类取笑的话。

        但就是这样，阿荣来到小芬家门，踯躅了半天，也没敢进去。他把老师交给的复习资料，连同那二块钱，搁在了她家门口的阶沿上，就悄悄地离去了。

        几天以后，小芬在桥上出现了。那是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河面上映着朦胧的清辉，天上的月亮和水中的月亮，犹如是一对难分的情侣。小芬一见阿荣，就说，小屁孩，在等谁呀？阿荣心又扑扑地直跳，一时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好一阵，才结结巴巴地说，等田螺姑娘。小芬脸霎时红了，从双颊一直红到了脖子。月光下，小芬显得是那么美，阿荣身体中突然感到有一种东西在萌动，他本能地张开双臂，伸向了对方，小芬也不躲闪，但就在四目相对，默默无语中，阿荣蓦地又将胳膊垂下，二只手摩挲着，不知往哪里放。

        月亮落下去了，阿荣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满天的星斗，懊恼不已。他笑自己简直是个胆小鬼，为什么临阵退缩，没有和她拥抱？要是拥抱了，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他想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

        但是，随后学校发生的风波，又让阿荣觉得自己的想法，是那么荒唐和危险。一天，学校贴出一张告示，内容是有二个男女学生，在校园谈恋爱，而且，公然在桥上拥抱，有伤风化，为校规校纪所不容，为教育本人，警示他人，给予二人警告处分，今后，若再发现有其它越规行为，一律予以开除。看了这告示，阿荣惊出了一身冷汗，庆幸自己当时理智战胜了冲动，不然，这布告处分的人，就是自己，还要连累了小芬。

        从此，晚上在桥上，阿荣最也不敢停留，白天，即使遇见小芬，也偷偷一瞥，匆匆而过。

        时光过得真快，一年过去了，阿荣即将初中毕业。然而，一场风暴席卷而来，学校停课了。一天晚上，喧闹了一天的校园，又安静了下来，阿荣又来到桥上，月光暗淡，河水乌黑一片，静静地流着，仿佛在低声呜咽。他趴在桥栏上，正看着河面发呆，身边突然过来了一个人，小芬。你听说了吗？小芬给他带来了一个凄惨的消息。学校有一个女老师，姓谢，长得很好看，教书也教得好，她找了个对象，是部队军官，恋爱几年，准备结婚，部队来政审，一调查，谢老师家成分是资本家，父亲还有历史问题，部队不批准，要么，就退伍。最后，俩人不得不分袂而散，谢老师受不了这打击，精神失常了。说到这儿，小芬问阿荣，假如你是这军官，你怎么选择？退伍，决不分手！阿荣脱口而出。那你呢？阿荣问。我决不精神分裂！我会一辈子对他好。这时，小芬的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这既是对谢老师的悲悯，又是对爱情的执着和坚定，为了所爱的人，她们甘愿牺牲自己的一切。这样的人，正是自己所追慕的人。阿荣从来没有和一个女孩靠得这么近过，他几乎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喘息声，感受到对方热辣辣的体温，于是，又大胆地举起双臂，他要不顾一切地拥抱眼前这个女人，即使被学校警告处分，甚至开除，也是值得的。小芬站着一动不动，闭着眼睛静静地等着这一刻。然而，阿荣又将胳膊放下了，他握住了小芬的手，紧紧的，久久的。

        在那个冬天，阿荣去参军了。新兵在三河口中学集中。阿荣又来到那座桥上，与其说他对这桥给他的甜蜜念念不忘，不如说他对她的恋恋不舍。他多么希望她出现在这儿。也是天遂人愿，二个人没有约定却又心心相印，小芬早早就来到了桥上，他们又相遇了。他们没有提起谢老师伤感的话题，而是聊起了保尔和冬妮娅。阿荣问小芬，冬妮娅家庭高贵，和保尔出身不同，冬妮娅怎么会看上保尔呢？小芬说，因为冬妮娅看保尔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那保尔和冬妮娅最终怎么又分手了呢？小芬问阿荣，阿荣说，因为冬妮娅后来变了。不！不是所有人都会变！小芬深情地望着阿荣，眼睛中射出坚定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