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海 碗
顾 冰
我家有一只三海碗,仅有的一只,这只碗,有年代了,是祖上传下来的,碗上的花纹图案已经模糊不清,碗沿也缺了几个口,但家里一直当宝贝,不舍得扔掉。此外,还有盅碗,礗碗,二海碗,三海碗比这些碗大多了,一般是盛汤用。这只三海碗,盛着我童年辛酸的泪水,那段天方夜谭似的往事,也许是如今的年轻人,无法想象的。
在吃公共食堂的日子,开头是放开肚皮吃饱饭,鼓足干劲搞生产,剩下的饭,统统倒入了泔水缸,谁也不心疼,那粮食好像永远吃不完,吃了又会从浪头上腾(飘)来,食堂里一天到晚洋溢着欢声笑语。没过多久,改成了忙时吃干,闲事吃稀,一个个吃得无精打彩。再后来,一天三顿,改成了二顿,闲时吃稀,变成了忙时闲时都吃稀,怎么个稀法,那粥稀得能照出人的影子,就是这样,也还是吃不饱肚子,食堂里老老少少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再也没有欢笑声。不知是谁编的一个顺口溜:铜勺掉进锅里,薄粥溅到梁上,男人肚皮像孕妇(浮肿病),女人不见有生养,就是当时的情景。
那时,我正是发育的年龄,特别能吃,好像肚子通着太湖,总也填不满,食堂里的粥,虽然稀,起先倒也不限制,我一顿能吃好几碗。但是,食堂做的粥渐渐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稀。粥盛在一只木桶里,我舀的时候,用铜勺使劲往桶底下掏,希望能舀点稠的,但哪里有,这动作一慢,后面的人便直嚷嚷,嚷得我心里直发慌,好像是做了什么无良的事。我赶快舀了一碗,那粥,烫得要命,都说热豆腐,烫死养媳妇(童养媳),为了多吃点,我顾不得烫,大口呼噜呼噜地吸,到最后,直着脖子往嗓子里灌,即使是这样,吃完了去舀第二碗,还有,但到了第三碗,桶里已经见底,就是用铜勺把桶底抠穿了,也抠不出来了。
人饿的时候,脑力真是惊人。起始,我用的是礗碗,盛的量少,我一想,家里有一只三海碗,盛的量是礗碗的二倍,这下,我吃第一碗速度就是慢些,起码也能抢到二碗,不是比二碗礗碗盛得多得多。于是,吃饭的时候,我便端着三海碗去,如我所料,我抢到了二碗,心中的胜利喜悦,自不必说。
那一天,下午上学,肚子里灌进去的粥,咕咚咕咚直晃荡,胀得难受,不一会儿,就想撒尿,老师说,你去吧!才从厕所回到教室,又要尿,于是,又举手。老师不高兴了,说你哪来那么多尿,坚持坚持吧!又过了一会儿,我实在憋不住了,我想,总说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也不管老师允许不允许,站起来就往外跑,大概是憋久了,哩哩啦啦撒了一地,把裤子也尿湿了。
第二天,弟弟看我用三海碗去吃饭,也闹着要,可是,家里就有一只,再要也变不出来呀!母亲对我说,你就让给他吧!我只好答应,但心里别说有多难受。然而,这只碗后来又遇到了蹇厄,使我更加忧伤满怀。那天,弟弟拿着三海碗去食堂,舀粥人一哄而上,抢粥桶里的铜勺,一时你推我搡,互不相让,弟弟人小,碗大,拿不住,不知是谁碰了一下,咣当一声,三海碗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弟弟哇地哭了,但再哭又有什么用。
三海碗碎了,我家还是不舍得把它扔掉,怎么办?补。那时,乡下有补缸补碗的,但不是每天都到村上来,真是越是盼什么,越等不来什么,那几天,老是不见补碗的来,我急死了,没有了这三海碗,等于我没有了吃饭的秘密武器,我实在等不及了,于是就四处打听补碗匠家的村子,走了好多路,才找到了他家,又将碗补好了。但是,不能再给弟弟了,以后还是归我用。吃饭的时候,我吃得更快,这样,能舀到三碗,我再将粥倒给弟弟一些,弟弟也就不闹了。
泥鳅看到我用三海碗盛粥,比人家吃得多,很是眼红,就从家里拿来了一只钵头,狗叔看见了,一把将他的钵头夺下。牛牛能用三海碗,我为什么不能用钵头?泥鳅忿忿不平。狗叔说,牛牛的三海碗是大,但再大是碗,可你是钵头,好你个泥鳅,你怎么不从家里搬个水缸来?不过,狗叔觉得这样确实多寡不均,容易产生矛盾,所以,几天后,就改为每人定量供应。
真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食堂做饭的,是几个妇女,其中就有镗锣婆婆,我打小她就特别喜欢我。她常说,牛牛被扶杠(水车轴)砸了,也没死,是阎大王开恩,我们活着的人,不该照应?生产队规定,大人一顿二铜勺粥,半拉大孩子一铜勺,我依旧是端着三海碗去打饭,镗锣婆婆每餐都悄悄给我舀一大碗,少说也有近二铜勺,我是哑巴吃元宵一一心里有数,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每天还是端着三海碗去,为的是多盛点粥。
但泥鳅贼精,看在眼里,不愿意了。他扯着大嗓门说,吃饭队里虽然是定量了,但有人讲人情,做私皮夹账(意为循私舞弊)的事,这还是不公平。他所指显然是镗锣婆婆。其它不少人随声附和,要求改选炊事员,撤换不合格的人。
几天以后,镗锣婆婆不做饭了,我的三海碗也派不上用场了,因而不带去了。我知道,那时,很多人都争着做饭,因为干这活,比下地轻快不说,更主要的,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守着吃的,还能饿着?但镗锣婆婆却做不成了,这都是因为我,我心里对镗锣婆婆深感愧意。但镗锣婆婆说,我年纪大了,做不动了,我本来就不想做了。
几十年过去了,我家的那只三海碗,早已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现在的农村,恐怕没有人家用这样的碗了,对那个年代我曾经历的过往,怕是也没多少人知道了。如今,我看得最多的,是小孩不肯吃饭,大人焦急地边哄边抱怨,还有专家的告诫,要讲究养生,不要吃剩饭剩菜!
我不明白,饥饿这个题材,被我反复写,庶乎写烂了,人们厌烦了,但它连同角落村的小河、石桥、芦荡、水牛等,却永久横亘在我的记忆中,欲罢不能,因为不变的乡愁,已渗透到了我的灵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