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一三三)出远门

        出      远      门

          顾          冰

        我的奶奶自幼缠足,是标准的三寸金莲,一辈子非常痛苦,不能负重挑担,尤其是不能跑跳,不能远行,除了回娘家,连附近的三河口街上也没去过。其实,在村上,像奶奶这样的人,大多如此,她们的活动范围,就村子周围巴掌大的地方,一辈子没上过街、上过城的有的是。但是,我奶奶却出过一次远门,奶奶出远门的轶事,一直被村上人传笑。

        有一年,我领奶奶去上海玩。父亲在抗战那年就去了上海,爷爷亡故那年,打算去上海看父亲,但突然染上霍乱,离开了人世,没有实现这一心愿,奶奶因为小脚,从来就没有想过去上海。从小我经常去上海,记性也好,可说是熟门熟路,我想,奶奶苦了一辈子,连村子都没出过,也太不幸了,我要领她去见见上海的大世面,也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开始,她不肯,后来,经不住我缠磨,她终于答应了。

        那天,我们早早吃了早饭,到后塘桥乘班船,中午到了常州。从青山桥走到火车站,准备乘火车。奶奶从未见过火车,乘火车更是大姑娘坐花轿一一头一回。奶奶说,上海在哪里呀,我们怎么去呀?我说,常州离上海有三四百里路呢。奶奶听了顿时犯愁了,从家到常州才四五十里路,班船还走了半天,这么远的路,那得几天啊?要知道路上要这么多天,就该多带点干粮。我解释说,我们是坐火车去,用不了几天,几个钟头就到了。火车?奶奶更懵了,火车还有火?有火怎么坐?咱还是去坐班船吧!

        火车到了上海,已经是夜幕降临了,我们从北站下了车,到上海鸿兴里的家,还有很远的路,我搀着奶奶,一步一踮地走到虬江路乘15路汽车,等了一小会儿,15路汽车开过来了,但乘车的人很多,我一是怕挤着奶奶,二是即使上了车,也没有座位,我好说,但奶奶怎么受得了,因此就没有硬挤上去,准备等下一趟车。见汽车开走了,奶奶急了,这汽车怎么也不拉着我们,汽车跑了,我们怎么去?在这马路上怎么过夜?奶奶以为这汽车像乡下的班船,一天只有一趟,错过了就只能等到第二天。不多会儿,又一辆15路车来了,我们乘上了车,奶奶还是不解,这开车的师傅真好,叫人家都下车了,再回头来拉咱们,多不好意思,还不快去谢谢人家!

        到了家,父亲在厂里值班,不在家,不过,没关系,我对家里及周围的环境,都很熟悉,就是左右邻居,也都认得我。在路上奔波了一天,肚子还饿着,懒得生炉子做饭了,我说就去弄堂口的顺昌饭店,吃点东西。奶奶说,化那钱干啥?咱还有带的饼,烧点水就行。我才不愿再吃饼了!见我执意要去饭店,奶奶只得同意了。可是,到了饭店,她又要走。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在饭店坐下,我点了一个鱼香肉丝,一个西红柿榨菜鸡蛋汤,跑堂的又说,再来一只米西,哪能(怎么样)?奶奶一听,站起来拉着我就要离开。我以为奶奶不舍得化钱,谁知,奶奶说,怎么这个饭店是日本人开的?什么米西?日本人打来的时候,我听见过那些鬼子说咪西咪西的,咱不能在日本人开的饭店吃饭。我忍住笑对奶奶说,苋菜上海人叫米西,而不是日本人说的咪西(吃饭)。

        走出饭店,我们走在顺昌路上,街道二旁灯光璀璨,流光溢彩,特别是那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看得奶奶头晕目眩,角落村一到晚上,便一片漆黑,只有在正月十五,才点起灯笼,奶奶说,今天又不是元宵节,咋点这么多灯?走到十字路口,奶奶愣愣地站了半天,突然问我,这上海人咋这么胆小?我一时闹不明白,奶奶指着交通信号灯又说,你看,怎么看见猴子屁股,开车的,走路的,就吓得停下来,不敢走了?我一看,奶奶说的猴子屁股,原来是红灯。远处,一座高楼大厦在夜色中,闪烁着点点灯光,奶奶又停下不走了。她问我,咱乡下天上的星星那么高,这上海的星星咋这么低呢?我说,这不是星星,是高楼里的灯光。噢!奶奶惊得张大了嘴,这上海人住在天上啊!

        第二天,我领奶奶到外滩玩,站在宽阔的黄浦江边,奶奶显得特别兴奋,这大半生,她见过最大的河,就是北塘河,有生以来哪看到过这么大的河,看着看着,她又颇感惋惜,连连说,白白浪费,可惜了?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这么大的水面,为什么不种点莲藕,种点菱角?上海人不喜欢吃莲藕菱角吗?引得路人不住地笑。接着,奶奶的话,让我也不禁喷笑。牛牛,你看!那大楼怎么在动?我心里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顺着奶奶指的方向一看,黄浦江里,开过一艘大轮船,那船有好几层楼高。

        到了上海,国际饭店是必去观光的地方,国际饭店有26层高,是当时上海最高的建筑,以前,我曾给奶奶讲过,走到国际饭店跟前抬头看,会掉落帽子,奶奶还不相信,这回准得让她亲眼看看。那天,我们走到国际饭店,奶奶仰着头看了一会儿,就说头晕了,还说,这楼高得快抵到天了,到了七月七,牛郎织女相会,不用搭鹊桥了,奶奶的想象力可真奇特。进了国际饭店,我领奶奶去乘电梯,站在电梯门口,电梯门开了,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老头,走了进去,但奶奶不肯进。站了一会儿,电梯门又开了,走出来了一个烫着头发,穿着花裙子的时髦外国女郎,奶奶惊呆了,这是变戏法吗?这小房子,怎么刚才进去一个外国男人,眨眼变出来了一个女人?我拉奶奶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了,缓缓地往上升,奶奶闭着眼睛,嘴里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千万不要把我变成外国小姑娘!要不,我怎么回角落村的家。

        回到村上,奶奶逢人就说,这辈子没有白活,津津乐道去上海见到的新鲜事,稀奇事。镗锣婆婆说,将来牛牛长大了,让他写成书,陆云飞(郑陆桥说书艺人)准能说上三天三夜,场场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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