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亲 戚
顾 冰
蛇年春节渐近,与邻居老周聊起过年,老周说,什么过年不过年,过是那样,不过也是那样,过不过无所谓。我说,过去过年,要放炮仗,现在不让放了,没个气氛,这别说它了,过去过年要吃些好的,现在每天吃的和过年一样,也没有什么可盼的,但过去过年的重头戏,是走亲访友,还能不走走亲戚?走什么?早就不走了。老周叹了口气说。
在聊天中,我才知道,老周的亲戚不少,舅舅、阿姨、叔叔、姑姑,一大帮,而今这些长辈亲戚大都过世了,而那些表兄妹、堂兄妹等,也就断了联系。他兄弟姐妹有五个,都在常州本地,父母在世的时候,每年春节,还都会凑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回忆回忆小时候的事,倒也开心。前几年,老家房子拆迁,父母偏心,分配不均,兄弟姐妹之间便有了隔阂,后来父母不在了,互相之间来往就少了,现在干脆门也不上了,他搬了新家,他的兄弟姐妹,连他家的门朝南还是朝北都不知道,有亲戚和无亲戚一个样。他有一个女儿,早些年,过年时,和亲家还走动走动,现在女儿离婚了,女儿又去了国外。所以,哪有亲戚可走。那年,他摔断了腿,在床上躺了几个月,一个亲戚也没有问候的,别说上门探望了。
听了老周的话,我心里感到一阵悲凉,突然想起一句话,有个亲戚多好,我的这条命是亲戚拣回来的。这话,是我的阿姨说的。
我说的这个阿姨,不是我母亲的亲姐妹,是我母亲一次去上海,在去常州的班船上相识的。阿姨是三河口镇上人,丈夫早亡了,有三个儿子,一个在上海,一个在新疆,一个在南京,家里就她一个人。那次,她去南京看她小儿子,我母亲和她交谈中,得知她娘家在新安唐家村,我母亲的外婆家也是唐家村,一说,她和我外婆还是一个家族的,论辈份是我外婆的侄女,与我母亲平辈。说起我们兄妹几人在三河口上学,离得远,她非常热心,大方,说,住我家来好了,我家几间房子都空着,省得孩子来回跑受罪。因而,我们住到了她家,我就叫她阿姨,虽然我叫她阿姨,她那时已五十多岁了,整整比我母亲大了一圈多。
她家的房子,是独立的,与其它人家隔着一段距离。住在她家的那几年里,我母亲和她就像亲姐妹一样,她也像自己的亲外甥一样待我们。母亲来不及给我们洗衣裳,她拿去洗了,放学回家,母亲还没做饭,她就喊我们到她那儿吃。我母亲要给她房子租金,她一分也不收,她说,咱既然是姐妹,怎么还好收钱,我又多了一门亲戚,这是老天给我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几年后,哥哥姐姐都从中学毕业了,我家便又回到了老家角落村,但和阿姨一直保持来往,几天不见,她想我们,我们也想她。
那年腊月里,我母亲不慎闪了腰,不能干活,但檐尘要掸(搞卫生),床单被套要洗,自己动不了,又没人帮着干,还要做糰子和脚踏糕,米粉还没舂,(那时米粉都用石臼舂),这都是累人的活,这可怎么办呢?这毛病早不生,晚不生,偏偏要过年了才生,也真不是个时候。正在我母亲犯愁的时候,阿姨来了,她二活不说,先是掸檐尘,洗被褥,再是舂米粉,做糰子,做脚踏糕,天天白天来,天黑了才回去,一连干了七八天,直到小年夜才回家,干自己家的活,我想,这多累啊,一定把她累坏了。
大年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我们没有去外婆家,而是去给阿姨拜年,我母亲说,阿姨家就像自己的娘家,而我外婆也说,你这阿姨比我娘还好,这一门亲戚抵得上十门亲戚。那天,我家兵分二路,一路去外婆家,一路由母亲带了父亲从上海买回来的大白兔奶糖,还有乡下难买的肥皂,以及家里做的糰子、米酒等,和我一起去三河口阿姨家。一路上,是络绎不绝的走亲戚的人群。见到阿姨,我向他磕头拜年,她连忙把我拉起,说咱不讲究这个,接着将预先准备好的压岁钱红包,塞入我的口袋。坐定以后,母亲和阿姨拉呱,说着这一年当中的事,不时发出惬意的笑声,我吃着瓜子花生,在一旁尽情地撒欢,屋里洋溢着浓浓的亲情。我母亲说,年前,你一趟趟往我家跑,把你累得不轻,多亏你帮忙,不然,不知道这年怎么过呢。阿姨说,亲戚么,就要走,越走越亲,不走就断了,你别说客气话,要说累,是累,可亲戚有难处就得帮,不帮,那还叫什么亲戚?
年初九,我们村作节,外婆家、姑姑家,以及奶奶的娘家,来了乌殃殃一大帮人,一共有二三桌。我母亲天不亮就起来了,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拿了出来招待客人。年初二在阿姨家,讲好阿姨早点来,帮我母亲做饭,但临近中午了,也没见她来。母亲说,或许她家有什么事,一时脱不开身,但中午一定会来的。然而,等了好久,已到了吃饭的时间,她还是没来。母亲眼皮直跳,觉得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她家里又走不开,就叫我去阿姨家看看,怎么还不来。
我心急火燎地往阿姨家跑,虽然是隆冬季节,但跑得我满头大汗。一进门,我喊了几声阿姨,没有回音。我好觉奇怪,她上哪了呢?是不是她去我家了?不对啊!从我家到阿姨家,就一条路,没有岔路,我没见到她呀。会不会在里屋,没听见,我走到里屋,没有,我又走到厨房,一看,简直把我吓得灵魂出窍,阿姨躺在地上,我喊她,不应,摇她,不动。不好啦!快来救人啊!我扯着嗓子大叫,这喊声惊动了周围的邻居,马上来了不少人,将阿姨抬到公社医院。经过抢救,阿姨转危为安。医生说,幸亏发现得早,抢救及时,不然,就回天无力了。阿姨醒来,知道了这一切,说的第一句话是,有个亲戚多好,我的这条命是亲戚给的。
我想,那个年代,民风淳扑,人们是很看重亲情的,逢年过节,亲戚互相串个门,吃个饭,在推杯换盏中,不断增进亲情,假如有了什么难事,首先想到的,是请亲戚帮忙,谁也不会觉得谁欠谁的,有能耐的,不会奉迎巴结,没出息的,也没人看不起。但渐渐的,风气变了,人们办事只要有钱,就行,用不着再去找亲戚,即使不是亲戚,你有利用价值,也要攀你做亲戚,你是亲戚,没有利用价值,就成了陌路人,长出那些认钱不认人的人。长此以往,亲情自然淡了,不重要了。这背后,都是金钱在作祟,金钱的力量大过传统的亲情,亲情本来是维系根脉的粘合剂,却在金钱的腐蚀下,一点点消失殆尽。人们往往感叹年味淡了,其实是亲情淡了。春节原本是亲情集中释放的时候,如今没有了亲情,又如何会有年味呢?
我所以讲我阿姨的这个故事,是希望唤起人们对过去过年的回忆,唤起亲情的归来,让我们的年,过得更像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