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一三一)瓦楞草

        瓦      楞      草

          顾          冰

        人稀土花碧,屋老瓦松长。读到陆游这二句诗,我便不由跟随着作者的思乡之情,又想起了故乡的老屋,想起了老屋顶上的瓦楞草。

        一条小河像腰带一样,把一大片芦苇荡绕了一圈,又依傍着一个小村子,蜿蜒而去,小村的石桥旁,座落着一栋独立的瓦房,房子墙壁是灰白的,屋顶是黛青的,在这灰暗而单调的色调中,斑驳的屋面却涂着一抹亮色 ,透出明艳的浓绿,那密密层层的米粒般细小的白色瓦楞花,开得分外灿烂,宛如氤氲的雾气,平添了几分可人的色彩,把老屋点缀得葳蕤生辉,使人感受到它岁月沉淀的美。这就是我的老家,我老屋顶上的瓦楞草。

        瓦楞草有很多名字,如向天草、天蓬草、瓦霜花、石莲花,还有人叫它瓦松。说它为瓦松,其实它的外形,一点也不像松树,它既没有松树挺拔的身躯,也没有细细的针叶,它的叶子肉嘟嘟的,身子纤细而瘦弱,不过二三根指头长,唯有它的品格,与松树有些相似,这或许就是赐名它瓦松的缘由吧。而我更喜欢叫它瓦楞草,它卑贱,而且讨厌。

        那时我家的房子,很矮,窗户也小,热天还好说,开着大门,屋里够亮堂的,但在阴雨天,尤其是冷天,不能敞着门,屋内就十分昏暗,为了采光,我们在房顶安了明瓦,那明瓦是一块玻璃。岁月久了,那瓦楞草手牵着手,肩挨着肩,你压着我,我盖着你,把明瓦遮得密不透光,即使白天,屋里也暗无天日,我想,这世界上,原本应该是阳光灿烂的,正是因为有像瓦楞草这样的恶类,才挡住了光明。还有叫人更烦心的,是瓦楞草的根,扎进瓦槽的缝隙,年复一年地不断扩张地盘,把好好的屋面,钻出一个个窟窿,一到下雨,雨便从窟窿和缝隙中,漏到屋里,家里不得不撑着伞,或者用木盆接雨水。

        有一年,母亲叫我到屋顶,把明瓦上的瓦楞草清除了。房子不高,在屋檐下架个木梯,就爬上去了。我第一次登高,爬上房顶,心里发怵,扑扑地直跳。我战战兢兢地爬到明瓦处,一把将几棵瓦楞草拔起,谁知,那叶子很脆,一拽,叶子就碎了,渗出又粘又滑的汁液,再拽其茎,它非常牢固,我使劲用力,竟将明瓦一起掀起,连同旁边的瓦,也被撬破了。因为用力过猛,我往后倒去,光着的脚又踩上了瓦楞草的粘液,双手无物可抓,身体一下子失去重心,顺着瓦槽,从房顶滑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不过,屋檐离地矮,我体重又较轻,身体并无大碍,只是一条腿上擦破了一块皮,出了不少血,钻心地疼。我顾不了许多,从身边抓过从房顶上扔下来的瓦楞草,往伤口上抹了抹。母亲嗔怪道,这脏兮兮的东西,往伤口上抹,不要发炎?以后要烂了腿,看你咋办?

        说来也奇,我那伤口立时就不流血了,也不那么疼了,不几天,伤口愈合,一切如常。打那,我第一次知道,这不受我待见的瓦楞草,竟有如此止血镇痛的作用,因而,我渐渐喜欢它起来。我将瓦楞草洗净,晒干,研成粉,有谁破了皮,淌了血,我就用这粉给他敷上,非常见效,周边村子的人,有事也经常来找我,这无人在意的东西,竟派上了大用场。

        后来,我渐渐长大,读到了一些关于瓦楞草的诗词歌赋,对它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历史上的文人墨客,对它的评价,如同对人一样,褒贬不一。如,我那位武进同乡,清代的诗人黄景仁,就说瓦楞草“浪得松名,借瓦片,托根而已,也只伴,墙蒿城草,一般生理”。对之十分鄙视。还有那个唐代诗人郑谷,诗云“王孙莫把比蓬蒿,九日枝枝近鬓毛。露湿秋香满池岸,由来不羡瓦松高”,表示了对它的不屑。然而,也有人大加赞赏。唐代有个文学家,叫崔融,济南人,他写了一名篇《瓦松赋》,其中赞美瓦楞草:“进不必媚,居不求利,芳不为人,生不因地。其质也菲,无忝于天然;其阴也薄,才足以自庇”。真是把瓦楞草看得无尚崇高,进取不谄媚,安身不逐利,芬芳不取悦他人,生存不依赖于环境的品格,难道不是瓦楞草的真实写照吗?

        我爱上了瓦楞草。

        瓦楞草是真汉子。那年,酷热,大旱,我在自留地里栽的山芋苗,尽管早晚浇水,还给它搭了凉棚,还是有不少没有成活,那些种的豆角苋菜等蔬菜,也都枯死了。房顶上的瓦楞草,早已被如火的烈日,炙烤得蔫头搭脸,匍匐在瓦片上,好像在无声地哭泣,我想它或许已成了枯草,没有了生命,只要一阵风,就会被刮走。想不到,突然下起了大雨,那雨大得像瀑布一样从房顶倾泻下来。大雨一下,就停不住脚步,整整下了一夜,野外成了一片汪洋。我估摸这下枯萎的瓦楞草,定然被雨水冲跑了,然而,想不到,映入眼帘的,是房顶上呈现一片翠绿,那一棵棵瓦楞草,精神抖擞,潇潇洒洒,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太阳晒不死它,干涸旱不死它,暴雨又冲不走它,在如此严劣的环境中,仍能顽强地生存,生生不息,这是何等刚强的意志,它确实不枉为瓦松,俨然像松树一样,是一个性格倔强,坚忍不拔,顶天立地的铁汉!

        瓦楞草是真君子。我一直不明白,瓦楞草没有人播种,它是从哪里来的,又是如何活下来的。也许,是风刮来的,是鸟带来的,房顶上,没有土,从空中飞来的粉尘,便成了它生存的土壤,雨水,或哪怕是空气中的些许水气,就成了它滋润生命的养分。春雨潇潇,这粒种子破壳萌发,最初,可能是一棵,慢慢便不断繁衍生息,长成了一片。没有人为它浇水,施肥,治虫,它一样绿叶萋萋,枝干挺拔,花朵繁密,生长得十分健壮和俏丽。花圃中的鲜花顾盼生姿,吸引游人,博取人们的眼球,但瓦楞草在远离人的房顶,默默无闻地开着花,却不想引人注意,它不是为了人们的赞美而开的。它就是这样从不要求人给予什么,也不想为了得到什么,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寸土地,甘于平凡,与世无争,这不就是君子之度吗?

        后来,我参军入伍,离开了家乡,从那时起,老屋便没了人。许多年后,我回到老屋,老屋愈加苍老了,但房顶上的瓦楞草依旧茂盛,瓦楞花依旧绚烂,它就像一个忠实的仆人,不离不弃,忠心耿耿地守护着这个家。几十年中,多少个日出日落,它眺望着村民下地和收工,多少个星移斗转,它守望着乡村的宁静和悠长,多少个春去秋来,它迎送了村上多少人的出生、远走和死亡,它始终坚守在这里,子子孙孙都在这里。正是因为有了它,老屋才还是那么温馨,乡村才那么生动。

        前些年,因为年久失修,老屋房顶上有不少瓦破损了,有人建议我更换琉璃瓦,可我却坚持还是用原来的瓦,琉璃瓦当然美观,但瓦楞草却无法安身了。瓦匠师傅在修缮的时候,我关照一定要小心,尽量不要碰坏瓦楞草,我一遍又一遍地叫唤,他们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我,觉得甚是好笑,最后,还是有不少瓦楞草损坏了,拔除了。我心疼不已,犹如失去了挚爱的老友。他们哪里理解,如果没有了瓦楞草,也就没有了故乡的风景,找不到真切的乡愁。

        现在,我家的老屋没有了,村上别人家原先的旧瓦房,也都拆建了水泥楼房,房顶过去那黧黑的瓦,换成了彩色的琉璃瓦,或涂着防水材料的钢棚,瓦楞草没有了踪影,再也无处可寻,但陪着我一起长大,又和我家的老屋,守候到最后一刻的瓦楞草,却永远在我的心里,我希望孩子不忘老屋的瓦楞草,做一个像瓦楞草一样具有崇高品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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