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灵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见钟情,若是有,该是沈亦风的模样吧。
十五岁那年,院中惊鸿一瞥,洛灵愣了神,在侍女的呼唤里,红了脸庞。
洛灵从小就知道,她是要入宫的人。所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她都算的精通。知书达理,温婉秀美,她也样样不差。以及一些后宫生存法则,她也在太后姑母那听了不少。
可是没人教过她,所谓动心,是个什么感觉。
遇见沈亦风那天,是个天气很好的清晨,蓝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像棉花糖般柔软,带着湿润的清凉。
洛灵去拜见太后,绕道后花园。拐过一条幽径,远见凉亭中一男子侧影,站在桌子前微低头,一手拿着书本,在跟桌子另一边坐着的人说着什么。
侍女几声呼唤,洛灵才回过神来,却不自禁红了脸庞。手在耳边扇了扇,掩饰的说了句"天越来越热了",侍女不知所以,还在说着"挺凉快"之类的言语。
洛灵不知道,那是否叫动心,也不曾想过,上前结识。就像诗词里采莲女相互嬉戏的场景,她从不奢望拥有。
她清楚的知道,她和那些女子不一样。所有人都在跟她说,她和那些人不一样。若这是命,那就按照命运的轨迹走,不会有丝毫的偏离轨道。
和太后闲话几句家常,听着千篇一律的重复着你应该怎么样不应该怎么样,一句句恭谨的答着"灵儿谨遵姑母教诲"。
喜欢么?不知道。讨厌么?也没有。十天半个月一次的情景,洛灵已经习惯了,就像每天早上习书,下午练琴,晚上学女工礼仪一样,已经融入了骨子里,和到点吃饭,到点饮水一样成为惯性。
和往常一样,日上三更,洛灵起身告辞,她还要回去温习功课,下午会有师傅过来检查,片刻耽误不得。
偏偏这时,有人通报,皇子殿下拜见。太后一时兴起,说洛灵也许久没见过这个外甥了,既然遇见,就顺便见见。
洛灵不好推脱,想着反正也不算生人,再呆一会也是无妨。
跟着皇子进来的,除了宫女,还有一男子,身着长衫,束着玉冠。
洛灵一时忘了呼吸。刚才远见,只是个侧影,如今正面对上,那股温润的气质,更是扑面而来。洛灵想起不知道哪里看来的一句诗,"陌上人如玉"。
及回神,方知不合礼数,急急忙忙的背过身去,覆上面纱,才端正立好,低垂了眉眼,上前行礼,"民女见过皇子殿下。"
"洛家姑姑,我都好久没见你了。"皇子毕竟还是个孩子,直接扑到了洛灵身上。
太后斥责了句"成何体统",也并没真正动怒。这个孩子是如今后宫里唯一的皇子,生母又早逝。他喜欢黏着洛灵,对洛灵当然是好事。等她入宫,虽靠着娘家的势力能够站稳脚跟,但多一分筹码总是有备无患。起码,在洛灵诞下皇子前,都是一个很大的筹码。深宫里生存了大半辈子的太后,当然不会真的破坏。毕竟如今的皇上,可也并不是她的亲生孩子。
洛灵也很平静,任由他拉着坐下。抛开太后说要跟这个孩子亲近的原因之外,洛灵自己,也是真的喜欢这个孩子。也许是潜意识羡慕他还有着如此纯洁的眼睛,如此纯洁的笑声。
"微臣沈亦风,见过太后,洛大小姐。"
"他是皇上亲自给皇子找的先生,授课已有一段时间。前几天,皇上还跟哀家夸赞皇子功课进步不少,先生可是功不可没。"
"太后皇上谬赞,是皇子殿下聪慧好学,沈某不敢居功。"
洛灵没敢打量,低垂了眉眼,站起身还了一礼,"民女见过先生。"
及至回到洛府,洛灵还是有点懵懵的状态。笔墨滴在了宣纸上,琴弦划破了手指。母亲宣来询问,洛灵推说有点累了。洛夫人也知今天太后多留了她些时间,辞别太后就回了洛府,并未有异常情况。只以为是皇子闹得太过。
"皇子虽闹腾了点,但多亲近点对你有好处。既然累了,就休息一日吧,明日再练。"
"女儿谨遵母亲教诲。"
七岁那年,缠着哥哥溜出洛府一次,在街上遇见一家人。爹爹抱着小女孩,小女孩叽叽渣渣的对着跟在身后的娘亲说着什么。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洛灵听到小女孩原来是在撒娇,要糖葫芦。娘亲摸摸她的头,买了一只糖葫芦递过去,一家三口,说说笑笑的走远。远远看见,三人一人咬一口,吃的笑开了花。
也是那天,缠着哥哥要了一只糖葫芦,回去高兴的递给母亲。母亲却发了很大的火,还把糖葫芦扔到了地上,斥责洛灵不该跟市斤小民学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爹爹也很生气,连带着带她出门的哥哥,也受了罚。
也是那天,洛灵第一次知道,她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从洛灵记事起,洛夫人没抱过她一下,更遑论父亲。从七岁起,除了过年过节,洛灵不能跟父亲母亲同桌吃饭。
她曾问过哥哥,是不是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样,那为什么那个小女孩有爹爹抱,有娘亲疼,他们可以一起逛街一起吃东西。父亲和母亲却从不抱她,还不准她吃饭发出声音,不准用自己的筷子给别人夹菜?
哥哥那天的声音出奇的温柔,嗯,所有人都跟灵儿一样。是那个小女孩不对,所以父亲母亲才生了那么大的气。灵儿乖,是哥哥错了,不该带你出去的。就算做一只金丝鸟,哥哥也希望灵儿做一只快快乐乐的金丝鸟。很多时候,不知者才最快乐。
后来,哥哥成了亲,离了家。洛灵也知道了,当年的小女孩没有错,他们一家,相互分享一根糖葫芦,才是正常的一家人。是她自己,他们一家,他们整个洛府,跟别人不一样。洛灵也明白了哥哥说的金丝鸟的意思,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就像哥哥所说,不知者,才最快乐。做一只什么都不知道的金丝鸟,也不错。反正不过是,从一个鸟笼,换到另一个鸟笼。他们喜欢,她也没什么讨厌。两全其美,多好的结局。
算起来,又是许久未见哥哥了。
想起哥哥,又想起沈亦风。沈亦风是自己见过的除哥哥外,唯一的适龄男子,是因为这样,才红了脸庞么。
洛灵没想到,会再次见到沈亦风,在宫门外。她入宫,他出宫。她刚下马车,他刚准备上马。
沈亦风过来见礼,洛灵抚了抚面纱,才侧身对他站好,等他起身,还了一礼。
他说,"沈亦风见过大小姐。"
她说,"民女见过沈先生。"
洛灵轻移碎步,就要上轿。沈亦风却阻了一阻,"小姐勿怪。只是上次见小姐,感觉小姐似有无数心事。今日再见,小姐眉间微蹙,眼睛里掩饰不住的疲惫。还请小姐放宽身心,保重身体。"
"先生说笑了。民女不敢妄言,也知以自己的家世地位,足以当的别人眼中的天之骄女,只会被人羡慕,何来心事一说。"
"是沈某唐突了。只是表面光鲜,并不代表内心快乐。旁人,又怎知其中辛苦。"
洛灵听到这句话,差点红了眼眶。以前哥哥在家时,她练琴苦了还会诉诉苦。后来哥哥离开家,父亲母亲太后,包括侍女,身边所有人都说,她的命真好。说的多了,她自己也这样认为。现在猛然听到这句话,方知,其实她还是有不甘心的。
竭力压下了那句冲到嘴边的"先生我该怎么办",换成了浅浅的叹息,"多谢先生提醒。民女告退。"
月朗星稀的夜里,洛灵辗转反侧,压抑许久的不甘心像野草疯长。洛灵病了,缠绵床榻半个月,太医只说要静养。
半个月里,洛灵度过了自己的第十六岁生日。宫里传来圣旨,三个月后完婚。
半个月后,洛灵身体刚好,洛夫人说要去寺院拜佛,洛灵跟随。
母亲去找方丈商量祈福之事,洛灵一个人跪在佛堂,上方的佛祖,慈眉善目。
又能怎么样呢,这本就是命定的结果。最后只化为一声叹息,"我无所求"。
一拜,二拜,三拜。才发现,旁边的蒲团,不知何时,也跪了人。
洛灵起身,那人伸手,洛灵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任由他拉自己起来。
"沈先生,好巧。"
"好巧。说起来,我跟小姐相识也有一年有余,今天是我们的第三次见面吧。"
一年的光景,匆匆忙忙的三面,不超过十句的交流,要断不断的缘分。
"听说小姐病了,可大好了?"
"已无大碍,多谢先生关心。"
"小姐来求什么?"
"无所求。"
"沈某唐突。"
"不怪先生,民女真的无所求。众生皆有其轨道,若每人都想偏离,佛祖又怎能忙的过来。"
"世间的路千万种,小姐又怎知那就是你的轨道?"
洛灵所有的不甘心,都像是找到了出口,脱口而出,"那先生可以带我走么?"
语落方知冲动,匆匆背过身去,"民女胡言,先生不必放在心上。母亲大人快回来了,民女先行告退。"
沈亦风站在佛堂,回忆翻涌。第一次见到洛灵,是在太后的寝宫,她未曾料到有外人,未蒙面纱,愣在那里,匆匆一瞥却不能再忘。第二次见到洛灵,在宫门外,她一袭粉裙,眼睛里带着疲惫。她悠悠一声叹息,敲的他心疼,想要抚平她眉间的忧伤。第三次见到洛灵,刚才,她说"无所求",他却想求她一世笑颜。
她说,"那先生可以带我走么?"
怎么可以,他知道,她也知道。
第四次见到洛灵,在她出嫁的那天。他一身白衣,站在远处的酒楼上,看着她一身大红嫁衣,上了别人的花轿。
他一管玉笛,吹起送别曲。春风不解意,吹乱柳絮无数,吹不开她厚厚的红盖头。柳絮如大雪,蒙蒙乱扑行人面。朦胧间,谁一身黄裙,踏着柳絮而来,眼睛笑成了月牙,眉间带着少女的灵气。
原来她笑起来,这么好看。
笛音一转,换成欢乐曲。若结局早已注定,希望你快乐。
那天在佛堂,沈亦风说,"好"。洛灵的笑,笑了一半,敏锐的察觉到有大事要发生了。沈亦风说皇上终于攒够了势力,决定对付洛家。
现实不是小说,不是两片嘴皮子一说,就能力挽狂澜。
可就算螳臂当车,我还是洛家女啊。
沈亦风背着满城红妆,走向漫天柳絮里。
半年后,洛家衰败,又两月,洛妃暴毙。民间有传言撑,洛妃是上吊自尽,笑容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