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瞳人语
按：在《聊斋志异》中，大凡出现轻狂男子追求女性的行为，都被赋予了浪漫的色彩，而唯独下面这段故事中的主人公方栋，受到惩戒。究其原因大致有三：
1，方栋不是情有独钟，而是滥情轻薄；
2，他偷窥轻慢的是身份高贵的仙人；
3，更重要的是，芙蓉城新妇是已婚的女性。
在长安境内，有一位士子方栋，很有才华和名气，但是为人却很轻佻，言行举止常常有失规矩。每次外出路上，遇见出来游玩的女子，不是出言轻薄，就是尾随人家。某一年的清明节前一天，他正无事，随处游玩，信步走到城郊，这时看见一驾小车，上面挂着红色的车帘，绣花的帷幔光彩艳丽，有几个青衣丫鬟骑马跟随，缓慢地行进着。其中有一个丫鬟，骑着一匹小马，容貌异常秀美。
方栋悄悄靠上前去，偷眼向车里张望，只见车帘大开，里面坐着一位姑娘，年方二八开外，盛装打扮，看上去分外妖娆，艳丽夺目，比之骑马的丫鬟，更是他有生以来未曾见过的美人儿。方栋只觉眼花缭乱，心驰神往，便恋恋不舍地追着那个姑娘，一会儿赶到车前，一会儿又落在车后，时不时看着车里的美人，如此跟着跑出了好几里路程。忽然间听到车内的姑娘把丫鬟叫到车旁，对她说道：“哪里来的轻狂小子，轻佻无状地来偷眼瞧看，帮我把帘子放下来吧。”丫鬟听后赶紧放下车帘，同时转回怒气冲冲地对方栋说道：“这是芙蓉城七郎子的新娘，要回娘家探视，可非一般庄户人家的媳妇，岂能叫你这等轻薄的浪荡子弟随便乱瞧乱看！”话音刚落，就从车辙沟里抓了一把尘土，扬手朝方栋的脸上扬了过去。
方栋正在思量怔忡之间，一时无法躲避，顿时被尘土迷了双眼，怎么也睁不开了。等他轻揉双眼再瞧看时，车马一行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方栋心下惊疑不在话下，回到家中，却总觉得眼睛刺痛肿胀。教人翻开眼皮察看，则见睛珠之上长出了一层小膜。当下并不以为意，如此过了一夜，双眼更加难受起来，眼泪也扑簌簌地流个不停。几天之内，眼里的小膜逐渐扩散变大，已经有铜钱那么厚，右眼珠上更是长起了一个螺旋状的膜块，试过各种药物，均不见成效。方栋懊悔气闷之余，想起自己一向的所作所为，心中甚是后悔不已。听得人们说念《光明经》可以消灾解难，便拿来一卷经文，请人教他背诵起来。刚开始时，虽然口里念诵着经文，但心中还是觉得烦躁不安。好在方栋经此一难，心中信念既生，便渐渐地安定下来。从此早晚无事，他就坐在那里盘腿而坐，手捻佛珠，口中朗朗有声，虔诚念诵。这样坚持了一年有余，他也逐渐感到万般杂念都排除干净了。
有一天，方栋突然听见好像从左眼里面，发出一阵细如蚊蝇的说话声：“黑漆漆的，真是受不了了！”接着右眼也传出声音应道：“咱们可以一块儿自由自在地游逛一下，也好出出心里的闷气呀。”这时，方栋感觉到两个鼻孔里，就像是有虫子爬动一样瘙痒起来，似乎有个什么东西从里面爬了出来，并离开鼻孔不知往哪里去了。过时良久，那东西又回来了，仍旧从鼻孔处往里爬进到眼眶里去了，并又听到一个声音说：“有些日子没有去花园看看了，那些珍珠兰怎么就枯死了呢？”方栋平日里很喜欢兰花的芬芳烂漫，所以在园子里种植了许多兰花，以前常常亲自去浇水培育，但自从双目失明以后，就没有再过问它们了。听到这番轻声细语的对话，他急忙叫来妻子问道：“为什么没有给兰花浇水施肥，让它们都枯萎憔悴而死了呀？”妻子惊疑之下，追问他是怎么知道兰花枯死了，方栋便把前因后果细述给妻子听。妻子立刻前往花园察看，果然满园的兰花都已经枯萎了。妻子觉得此事有蹊跷，就静静地躲在屋子角落，观察着方栋的一举一动。不一会儿，只见有两个小人儿从方栋的鼻孔里爬了出来，还没有豆粒儿大小，竟然“嘤嘤嗡嗡”地叫着出了门，越走越远，直至看不清往哪里走了。过不多久，两个小人儿又手拉着手回来了，飞到了方栋脸面之上，就像蜜蜂、飞蚁回归巢穴一般。这种情况连续出现了两三天。
一天，方栋又听见左眼里的小人儿说：“我们经常进出来回，但进出的通道弯弯曲曲，实在不很方便，还不如咱们自己打通一扇门。”右眼里的小人儿应声答道：“挡着我进出的墙壁很厚，看来很不容易打通的。”左眼小人儿说：“我先试着打开一扇门，要是能打通道路，就可以和你一起使用了。”于是，方栋即刻觉得左眼眶里隐隐作痛，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割裂了一般。过了好一阵子，他睁开眼睛一看，竟然发现房中桌椅摆设分明可见。方栋欣喜地喊来妻子并告诉她情况，妻子仔细端详察看了一番他的眼睛，只见那层膜上破开了一个洞口，黑色的瞳仁荧光闪动，露出了半个花椒大小的一点儿来。再过一夜，左眼里的厚膜已经全部消失不见。仔细一观察，发现竟然是两个小人儿合伙住在一个瞳仁里了。
方栋虽然从此瞎了一只眼睛，但比之两眼完好的人看得还更清楚了。自此以后，他也更加注意检点约束自己的言行举止，同乡亲友也都开始称赞他的品行高尚。
蒲松龄先生自己也有感而发，讲了一个小故事：乡里有一个读书人，某天随同两位朋友一起走在路上，远远地望见一个少妇骑着毛驴走在他们前面。他便奇腔怪调地戏谑着说：“有位美人儿呀！”又回过头来对两位朋友说：“追上她呀！”于是，三人一道嬉笑着奔上前去。待到少妇跟前，才发现原来是读书人自己的儿媳妇。于是他内心羞愧，垂头丧气，默默地不再说话了。而他的两位朋友，却假装不明就里，还是用下流的话对那少妇品头论足。把这位读书人搞得时分难堪，结结巴巴地说：“这是我家大儿子的媳妇。”两位朋友心下偷偷发笑，这才就此作罢。
轻薄的人往往会自取其辱，真是可笑的事情啊！至于方栋双目失明，却是鬼神给他的惨痛报应。而那位芙蓉城主，虽然不知是哪路神仙，岂不是菩萨的化身吗？然而瞳仁里的小人儿，一开始虽然让他深受痛苦，但最终为方栋除去了眼睛里的厚膜，说明鬼神虽然看起来凶恶严厉，又何尝不会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呢？
六、画壁
按：按照佛教的说法，世界上的一切皆是虚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幻由心生，是人心本身所产生出来的。让我们通过以下这个故事，来感受体验一下“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曹雪芹的“太虚幻境”如此，蒲松龄的《画壁》亦如此。
江西人孟龙潭和一位姓朱的孝廉（举人），一同客居在京城。某天，他俩随处游玩，偶然走进了一座寺庙，里面的殿宇僧房都不甚宽敞，只有一位年老的行脚僧人暂时投宿在那里。老僧见有客人来，便整理好衣服前往相迎，领着他们到庙中各处游览。在佛殿中央，有一座南朝神僧宝志的塑像，两边的墙壁上描绘着精致神妙的壁画，画中人物个个栩栩如生。东侧墙上，则画着一群散花天女，其中一位披发少女，手拿一朵鲜花，面带微笑，樱桃小口好像就要开口说话一般，含情脉脉的双眼仿佛流波四溢。朱举人驻足画前，对着画中少女注目良久，不知不觉神魂飘荡，恍惚中想入非非，完全陷入凝思之中。
忽然，他感到自己身体腾空飘飞起来，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就这样飞到了壁画之中去了。只见眼前殿堂楼阁重叠错落，和人间世界大相径庭。有一位老和尚正高座讲台，谈经说法，有许多身穿僧衣的和尚，围坐四周听其讲座，朱举人此时也身处其中。过了一会儿，觉得好像有人悄悄地扯他的衣襟，回头看时，正是壁画中那位披发少女，朝他莞尔一笑便转身离开。朱举人心中惊疑，抬脚跟随前去。走过一段曲折长廊，看见少女走进了一间小屋子，朱举人欲行又止地不敢随意进入。那少女却回过头来，举着手中花朵，远远地招呼他，朱举人便不再犹疑，快步跟着少女走进了小屋。
小屋里寂静无声，更无他人，朱举人紧上三两步，一把抱住了少女的曼妙身躯，那少女却也不抗拒，于是二人宛如夫妻，当下恩爱缠绵，行那鱼水之欢。一番云雨过后，少女临走嘱咐举人，不可声张，莫要咳嗽，就关门出去了。朱举人独自小屋，仍然神思回味，直至夜幕，少女再次到来，少不得又是一番缠绵，巫山云雨，共享床第，就这样两天光阴转瞬即逝。
女伴们发觉少女不见，纷纷搜寻，找到了他俩，对着少女玩笑道：“你肚里的孩子都已经有这么大了吧，还想披着头发装作大姑娘吗？”于是就有人拿来发簪耳环，一块儿催促她梳妆成妇人的发髻。此时少女也羞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其中一个女伴说：“姐妹们，咱们可不要一直待在这里，惹得人家不高兴了。”女伴们就此嬉笑着都离开了。朱举人再看那少女时，只见头上发髻如云，凤钗垂耳，比之披发少女更加美艳迷人了。他看看四下无人，便慢慢地又和少女亲热起来，只觉得一股兰草、麝香混合的香气沁入心脾。
就在二人正如胶似漆、缱绻温存之时，忽然间听得室外急促高亢的皮靴走动，链索铿锵有声，接着就是一片人声嘈杂喧闹之声。少女登时吃惊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和朱举人一齐向外偷偷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金甲的使者，面色漆黑，提着锁链，手执大锤，天女们围立四周。使者朗声问道：“人都到齐了吗?“天女们齐声答道：”全都到齐了。“使者又大声叱道：”如果有谁敢窝藏下界凡人，大家要马上举报，小心自找麻烦。“天女们又齐声回答说：”没有。“那位使者转身腾空如雕般环顾四周，好像要好好搜查一番。少女惊恐万分，吓得脸色也如同死灰一般，慌慌张张地对朱举人说道：”你赶快躲藏到床底下去吧。“她自己打开墙上的一扇小门，匆忙逃离了出去。朱举人趴在床底，大气不敢出，不一会儿，只听得皮靴的脚步声慢慢踱入房中，然后又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外面嘈杂喧哗之声渐渐远去，朱举人的心里才稍觉安稳，但门外却总还是有来往说话之人。他只好局促不安地继续躲藏了很久，慢慢觉得耳边如有金蝉鸣叫，眼前也是金星闪耀。虽然无法忍受，却还是耐心地静静期待着少女回来，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了。
这时，孟龙潭却还在大殿里，转眼之间发现不见了朱举人，惊疑之中正向老僧询问。老僧笑着说道：”他正听经说法去了。“孟龙潭继续追问道：”在哪里呢？“老僧回答说：”就在不远处。“过了一会儿，老僧用手指弹了弹墙壁，高声叫道：”朱施主，如何神游许久不归？“这时，就见壁画上现出了朱举人的画像，正静静地站着，似侧耳听到了什么。老僧接着又叫道：”你的同伴已经等你很久了。“于是，朱举人飘飘然从壁画上飞下来，灰心丧气，目瞪口呆，手脚发软地立在那里。孟龙潭大吃一惊，慢慢地问他缘由，才知道原来朱举人正趴在床底，忽然听得一声惊雷般的敲击声，走出房间刚要察看，就稀里糊涂地回到人世。
等大家一起再去看那壁画上的拈花少女时，只见她头上发髻高耸，不再是披发少女了。朱举人惊愕地向老僧躬身行礼，并向他请教此等怪事的原因。老僧笑着说：”幻觉本是假，生心以为真，我一出家人，如何可得知。“朱举人这时只是胸中郁闷，百思不得其解。孟龙潭听后也暗自惊叹，惶惑不安。两人起身告辞，拾级而下，从寺庙中走了出来。
留仙先生也不胜感慨：一切幻觉都是由人心内自然生发出来的，实乃是有道之人之高论呀。
人生出了淫荡之心，就会有如身处淫秽的幻境；有了轻慢之心，就会幻化出恐怖的情境。菩萨为了点化愚昧之人，让他历尽种种幻境，而其实这些幻境，都是他自己本心产生的。法师心怀慈悲，苦心劝谕，可惜愚昧之人，即使听了法师的话，还是不能大彻大悟，去山林修行。
待有恶鬼将出，且听下回细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