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俗话唤作“春脖子短”。有流传的段子说:很久很久以前,冬天爱上了夏天,可是它们始终不能相见,后来,它们为了能够在一起,冬天干掉了春天,夏天灭掉了秋天,从此,冬天和夏天永远在一起了。这话说得实在,春天的好时光,往往转瞬即逝,花开花落的光景,也就几个昼夜的工夫。
女伤春而士悲秋。其实一个意思。“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屈子之赋,可算是中国式伤春情结的源头?
李义山的诗写得好,“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伤春,自有重重联想。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惜春常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当回首遥望,最好的一切也已是旧时的月色。于是乎,自古美人如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这个世界上最美最宝贵的一切,不是黄金和权力,而是粉红的脸蛋和光滑的前额。我们都知道,皇冠的寿命总是比脑袋要长,所以,青春无价。如果生命里有什么能够不朽,能够与永恒相抗衡,那也就是青春了。青春的瞬间是能够永恒的。当多少年过去了,我们再次相遇,花朵仍旧是当初的花朵,在时光的岁月里竟一点也没有染上苍老。那一瞬间是永远留下了。然而岁月呢?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的内心也像流逝的水一样,久久不能平息。李白这样潇洒的诗人也有悲壮的句子: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所以他选择了及时行乐:人生有酒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当我们赏花时,我们正赏着她的青春。鲜艳美好,稍纵即逝。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花落就是有这样神奇的效应。她离开枝头的那一瞬间,尚还带着吻的气息,尚还留存着一股浓情——有关绚丽的梦,有关美好的诗意;然而同时,她所携带的那种关于美的流逝感,也深深地刻在人的心里。这两种复杂感觉的交织纠缠在诗人的心头。唉,所以还是别去惊醒落花吧!宁可让她孤寂地飘荡,享受最后一刻的美。千万别去招惹她的痛楚。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如果花儿常开,我们的生命常在。两相邂逅恐怕就不会如此动人情怀。落花的生命唯有一春,过时不候。人在漫长的一生中会相遇无数次的落红,然而每一次都在警醒人——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每一次看到落花,岁月无声地又偷换了几根银发。
落花是人类共同的伤感点,无可奈何花落去,不仅仅是中国诗人的落泪。拜伦曾有诗:
那开得最艳的花朵,必然是最先凋零。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忍受,看你的美逐渐凋残。
随着这般晨曦而来的夜,一定更会觉得幽暗。
没有云翳的白日过去了,直到临终你都那么鲜艳。
你熄灭了,而不是枯萎。
你仿佛天上掠过的星星,在沉落的时候最为光明。
足见落红所蕴藉的,正是人类情感中共同的那一股愁肠。这股愁肠是穿越了时代,穿越了国别的。锦瑟年华谁与度?而又要如何度?也许还没有想好,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遗失在我们的犹豫里。究竟哪里才是人生的故家。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在那万种情愁里,必然有一种是质疑和询问。哪里才是这些花儿的最好归宿,在离开了招摇荡漾的枝头以后……林黛玉《葬花吟》字字血泪:愿奴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花的归处,即是人的归处。惜花的人总怕落花随着流水飘到污淖渠沟里,毁掉了生来的清洁。怜花之人必然自怜,身世飘荡,如雨打浮萍,仿佛落花,不知所终。
“昨日看花花满枝,今朝烂漫点清池。无情莫抱东风恨,作意开时是谢时。”只有抱着这样的心情,当花儿预备开的时候,已经作好了要落的准备了;才能在短暂的花落过后,留下一丝美的印记。连叹息,也回味悠长。
而更好的心态,则看晏殊。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伤春,固然无奈。只是,还有明年。在对待生命的豁达态度上,晏殊位极人臣,境界立显。青春在我们的身上流走,还会在下一代的身上重现。生生不息的青春,似曾相识的春天,无数个轮回与反复,每一刻都是流逝的历史,每一刻都是诞生的未来。“中国式的伤春”背后,不仅仅是“伤”,更是哲思与吟唱。哲思可以言志,吟唱可以缘情。志的宣扬与情的抒发,在这个春天的母题里完美地交融了。
春去春又回来,花落花又开。当我们去探究这生命的重复的本源问题时,这样的思考也已经在前人的脑海中回荡了千年了。这种历史的回声让每一颗伤春的心灵都不再孤独,我们伤逝的并非青春,而是人类的局限啊。人类走不出命运的迷宫,一代一代的人们,重复着伤春、思索、抒情、言志。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种浩渺的时空感,这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茫感,在中国伟大的诗歌中代代传承,又美丽,又孤独。让我们在伤春中拥抱前人的情怀,让我们在中国伟大的诗歌中与忧伤而聪慧的先人们同呼吸、共命运。精神与文化的代代传递,我想这就是人类所能达到的永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