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躺在老家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望着房顶用松木制成的横梁。
老家的木板床，是一个能治愈我失眠的地方，我躺在上面，便觉得温暖踏实，足以使我暂时忘却俗世生活的一切烦恼，只顾睡他个昏天黑地。
我在这样的清晨醒来，走出门，瞧见满村烟雨，郁郁青青，内心总是会感到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惬意与欢喜。
我出生于农村，生长于农村，最终也心安于农村。
在我人生的许多许多年，我都是待在这里，静静地看着山水四季轮回，枯荣往复；也无奈的看着村人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小时候，我一心想走上很远的路，越过一座又一座山，离开这里，以使自己再不被群山禁锢；
长大后才发现，随着自己越走越远，越走越快，这里反倒成了自己夜夜期盼，却很难回来一趟的故乡。
想起父亲几年前常对我说的一句话:
“在家时，一定要记得早起，不是想让你干什么活，而是四处转转，看看山，看看水，也能让心情宽裕些。”
那时候常听父亲唠叨，心里却是不屑一顾，夜里既不愿早睡，清晨也不愿早起。
后来在成都工作，过上了朝九晚五，熬夜加班的日子，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当我又一次熬夜赶稿，在电脑前睡着，醒来时，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毫无血色的面容，布满血丝的眼睛，我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也才突然惊醒，原来父亲那些年说过的这句话，才是世间真正的至理名言。
只是自从父亲去年离世后，有些遗憾终究是再难填补了，而我此生也再无机会，可以亲耳听到父亲对我说的一句:
“记得早起……”
二
透过窗户，能看见山腰间的雾气正渐渐消散，已然越来越看不清切；
炉火上熬着中药，咕嘟咕嘟，苦涩的药味弥漫在整个房间，只希望它能稍微缓解母亲的病痛；
而在我左手边的床铺上，堂兄依旧在酣睡。
呀！
兴许是被掉落下来的充电头砸到了额头，堂兄睁开眼，抬起头，睡眼朦胧的四处看了看，就又睡下了。
屋里再次响起轻微的鼾声，我会心一笑。
这屋子里倒也算是十分静默，可以让人感受到一股淡淡的人间气。
但终归不太宽阔，不比屋外的天地敞亮，久待之，难免会让人滋生出些许郁郁之气。
我穿好衣服，没有叫醒堂兄，独自朝屋外走去。
微风吹来，带着些成都夏天难以感知到的凉意，我裹了裹衣衫，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早晨清新的空气，只觉得心胸开阔。
没过多久，天空飘起了雨点，称不上疾风骤雨，只是一点点一滴滴的落下，砸在门前的玉米叶儿上，溅起一朵朵很小的水花。
我把手伸进雨中，抬头望着天空。
雨滴轻轻打在我的手心，酥酥麻麻；
天空还是和我小时候一样高，一样远，我实在是想不真切，这些微小的雨滴究竟是走了多远的旅程，才终于到达了人间。
人间啊……
我低头沉思良久，轻轻一笑，只希望她们能不虚此行便好。
三
只是无法尽情散步了，这倒是有些遗憾。
或许，可以等雨小些？
不行不行，那便失去了今早难得的情致。
那就，雨中信步？
不可不可，我只怕雨水打湿了我的衣襟。
噫吁嚱，世人啊，总是免不了瞻前顾后，矛盾不已；既想得到好处，又不愿承担相应的后果。
不过，我怎会做这样一个人呢？
先生，且于雨中，缓缓行也。
这倒使我想到了苏东坡先生写的一首词，和我此时的心境颇有几分神似: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也罢，我也来学一回苏先生，只顾一蓑烟雨任平生喽。
四
负手行于雨中，我观摩着世间，世间也在观摩着我。
雨水落在头上，肩上，印出一朵朵白花，还带着一丝冰凉。
路上看不见一个行人，一场雨，就把人们禁锢在了红瓦青砖的三寸之地。
但这话说出来终归是有些偏颇，在我看来是禁锢，但在他人眼中，或许就是聪明，是保护，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而在他们心中，也只有像我这般痴傻之人，才会把雨中漫步，看成人生的一桩乐事。
不过，诸君呦，屈子也曾告诫我们，民生各有所乐兮，所以我们还是对彼此多担待些罢。
行不多远，在一颗梧桐树下瞧见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上面挂满了水珠。
我凑近一瞧，网兜上挂着几只不幸遇难的蚊虫，它们浑身被蛛网缠绕着，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
我的目光被一只抖动的牛蝇吸引，想来此君定是刚遭此横祸不久，又或者是主人家被这场雨打乱了计划，还来不及光顾。
我本想解救它出来，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这一行为并不公允。
蜘蛛织网捕食，蝇虫不幸遭劫，这本来就是自然界最平等不过的自然法则，而没有什么违反公理的阴谋诡计。
我此时用木棍捣毁了蛛网，对于即将遭难的牛蝇而言，自然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幸运；
但对于那只辛苦织网，只是为了生计的蜘蛛而言，就是食难果腹的灾难。
面对着世道上很多一眼就可看出正义与否的事情，我选择了漠视，不敢为正义而执言；
此时又有什么权力和底气，来为两个生来平等的生灵，一言决定它们接下来的命运呢？
这是强者的道理，而不是为人的道理。 五
雨越下越大，母亲撑伞来寻我。
我接过母亲手中递来的伞，回头看了一眼蛛网，走向归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