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想吃点豆腐脑。”老爹笑眯眯地提醒我。刚开始我是迟钝的,觉得妈妈爱吃,那就去买,没想那么多。后来,发现原来不是妈想吃,而是老爹的想法。我也就糊涂着,只要去买就好了。心里暗笑老爹的可气可爱。这是老爹的惯用小伎俩。
让我想到那一幅漫画。两位恋人温情脉脉地站在一起,男生问女生:“亲爱的,嫁给我好吗?”女生摆手拒绝,却用脚划出一个心形的图案。好一副欲拒还迎!我顶讨厌这个样子。我喜欢有什么说什么,喜欢单纯和直白,喜欢干干脆脆地没遮没拦。
我爹还是个两面派。在单位里是个老好人,无论哪一派领导都喜欢他。干活踏实,人特别实在,同时擅长见风使舵,看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真是为难他了,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有没有一杆秤。也许他的秤就是很多人都愿意把他当朋友,他本无力去计较太多或是改变太多。我坐在自行车横梁上,一边调皮地摆腿,一边听他和不同的伯伯唠唠叨叨。
我爹从小没妈,他爹在大同煤矿上,多年不回来。他跟着大爷大娘过生活。大娘是我的老奶,一辈子没儿女,对我爹也不错,但总归不是自己的父母。所以我充分怀疑他唯唯诺诺的性格是那时候就形成的。他又善良又软弱,但是他命好,碰见我妈。这个比他大两岁的女人,既像他的姐姐,又像他的妈,而且能干漂亮。原本爹是追不到我妈的,要不是我妈的第一个恋人因公殉职,成了长夜里安静的相片,要不是我爹年轻时也算是个温柔的白面书生,哪里就轮得着我爹这个啥也没有的穷小子呢?
我爹有根子里的福分,那就是善良。软得像水一样的性格。偶然在家里发发脾气,都被我们忽略掉了。他敢发脾气,不好好做饭,就让我妈收拾他,拽他耳朵,让他不听话。我小时候,爹每天早起给孩子们做饭,我不吃早饭,一定要跟他要五角钱。可以买方便面之类的小零食。
爷爷在外面又成了家不怎么回来,但也时时惦记自己的独养儿子,寄回来点钱,父母再省点,盖三间平房。三分多方正的院子。妈发挥养鸡的特长,爹发挥种果树的专长。对着正门的葡萄架遮住一条青砖砌成的路。院里没什么花草,一条大黄狗常陪着姐姐去上学。那时我大约二三岁,对黄狗的印象很模糊,或者就没什么印象,只是听姐姐说过吧。我们不怎么住老屋,更多时候在公社大院。若干年后气派的老屋慢慢隐没在众多高楼之后,小时候在平房上跳的着玩的孩子们仰头看灿烂的梧桐叶,揉着鼻子,受着城市飘飞的柳絮。她们偶然还会想起来从前吗?
老爹年龄大了,只有我还不懂事,常常要笑话他的执拗。“你说是啥就是啥,天下是你定的。”他的固执肉眼可见,像我眼里不能容下的沙粒,那么大,那么刺眼。少年时不懂得,现在也不太懂得,因为总有什么遮蔽住了,一盏温暖的大伞,遮住天上的阴霾,每一抬头,总是在细微的空气里体会得到。
中午吃一个剩的黄面饼,玉米细香的味道在每一个味蕾里绽开。想到绿绿的玉米地,爹拨开细长的叶子穿过行间。他的那顶旧草帽,帽圈的部分全是汗渍,黑乎乎油亮亮。爹给我的红杯子倒点水,示意我喝点水,怕我干着。夏天的时候在医院里,他出去买饭,知道我只喝矿泉水,买给我一瓶。感动很卑微又很简单。仰头看向天空,那厚重的遮蔽竟是一树浓阴。
爹仍旧不可爱,执拗。家里有两个轮椅。其实早都想捐出去一个。爹说那是你哥买的不舍得。平时就放在医院走廊的尽头。我懒得往车上放,也懒得再搬回到杂物众多的地下室。被这个病友借用一下,那个病友借用一下,终于不见了。说实话我有点如释重负。像是终于摆脱了一件恼人的行李。可爹站在门口,看走廊上过来过去的人流。在每一间病房门口徘徊,期冀着找回来。我知道他眼神不好,老花得厉害。等我的时候也是那种期盼的眼神。被他央告得不耐烦了,我终于答应去看监控。其实并没有去,只是回来跟他说,我找到轮椅,放到车上,回头收进地下室。他放了心。小心翼翼地盘问几句细节。心里像是放下一块巨石,终于轻松起来了。“爹,你去转转,玩一会吧。”“嗯”,他答应着,慢慢踱出去。
陪伴是多么普通的日子,简单得像一汪平静的湖水。没有体会的人永远也体会不到。我知道自己更需要他们,去治愈风尘仆仆的疲惫。
年少时虚荣,觉得这样的爹没办法拿出手炫耀。萎缩着低头时候感觉不出爹有啥可爱。如今看来,这个老头子,嘿嘿笑着的老头子,也竟有那么多可爱的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