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年之后的这个夏天，她和他相遇。

十字路口。没有什么车来车往，小城，总是那么的安静。所以，彼此都看的很清楚。是她先看到他的，应该是这样。

十年以来，她一刻也没有忘记他。所有的日子，所有的经历。她都愿意想成和他一起过着的样子。遇到了事情，她就想若是和他在一起这件事情会怎么样。于是，一些事情，也就在这种想象之中解决了，虽然，有一些自欺欺人，但心里还是温暖着的。生活，许多时候就得有这自欺欺人的小小乐趣，才能平衡。

其实，他们离得并不远。就住在一个小城的两个角落。若是联系，也就一个电话的事情。但他们从来都没有，冥冥之中，他们都知道，有一天会在人生的某一个地方相遇或者相聚的。

他们的居住永远都成十字型。以前她在城北，他在城南。后来，她在城东，他又到了城西。也许，这就是他们之间今生最好的一种方式了。他们，只是在人生的某一个季节，偶然相聚。而后匆匆走向各自的方向。

她知道他也看到了她。只是好像，他要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他用手刻意地拉了一下他身边的女人的手。那个女人，瘦小而孱弱。面色怙萎，一头稀疏的发，在风中不停的飘。

她有点心痛，但又有点欣慰。

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这一点她一直是自信的。本来，在他的身边走的应该是她。若是她，可不是这样。她喜欢挽着他的胳膊。他身高一米八五，虽说身体单薄，但还能称得上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吧。而她，也就是一六米过一点点。站在他身边，总感觉他太过高大了。所以就总喜欢吊着他的胳膊。那样，总认为是他拉着她走。拉就拉吧。跟着心爱的人，即使浪迹天涯，心里也是甜蜜而幸福的。但现在，这甜蜜和幸福却再也不属于她了，而看起来好象就属于这个蔫不拉几的讨厌的女人。

她向四处张望，她多么希望这时从街的那一角冲过来一辆大型的车呀。而且，她希望那司机最好是疯狂的。最好直接冲向他们，当然不能把她们轧倒，但只是一吓唬就够了。

多少年来，自从他背叛了她的那一天，她就那样想。那样，她是不是乘机可以冲过去，做一个见义勇为的勇士呢？然后，让他感激她吗？还是乘机打破他们相隔十年的僵局呢？但同时，她又被她的这种想法吓了一跳，怎么能这样的血腥呢？若真是有一辆车冲了过来，指不定轧到的还是谁呢？

因为，这时她发现，在有这些想法的同时，她和他已经都走到了马路的中间。她有一点紧张，想装作目不斜视的走过去。但心却偏偏就拐了过去软软地投过去了一瞥。她看到，他的目光也向她投来。那一瞬间，他丢开了身边的那一个女子的手，慢下了脚步。而那个女子，一步也不停的正向前走去。

她感觉自己心跳的加速。她多么想他象多年前的那样的一把拉住她的手，然后，将她拥入怀中。那样他们一切的不快就会消失，不是有一句话说：“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吗？

恋人之间，更多的不快是误会，而这误会往往会在一个热烈的拥抱里消解的无影无踪。那样，她一定还会不顾一切的跟着他去浪迹天涯，改变自己，和他一起去走他想走的那一条路。她感觉到自己心中有一股温流在涌动，甚至，情不自禁地面向他的方向转了过去。

这时，她突然看到了一道彩虹。高高地在天空中突兀地悬挂着——赤、橙、黄、绿、青、蓝、紫。她有点奇怪，明明是晴天，哪里来的彩虹呢？在明亮之中，她看到他微笑着向她展开了怀抱。

三

那是在大学的校园里呀！二十岁的她和二十二岁的他，就在正午的校园，在那一棵紫色的丁香树下，他把她拥入了怀抱之中。那一刻，她也觉得天空中升起了一道彩虹，——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但明明的又是晴朗的天空。多年之后，她无数次的去回味，就是无法解释这个现象。

大学四年，她和他度过了一生之中最甜蜜的日子。本来，毕业之后，就要结婚的。但偏偏分配的时候，她留在了县城，他却分到了偏远乡下的一个小学校。那个地方，她去过。学校在半山腰里，二个老师，十个学生。

她是哭着回来的。

回来之后，她想动用自己所有的社会关系想把他调回来，但终无果。

一年之后，他突然调到了县上的一个机关里。身边就时常走着这个蔫不拉几的女人。

这时，她又转身去看那个蔫不拉几的女人。她无视一切的还在向前走，枯黄的头发在风中飘成了一个梦。而他还在看她，他的目光缠绵而忧郁。她立刻感觉到他这些年的无力和苍凉。她感觉他曾经的挺岸的背也驼下来了，面色也是十分的枯萎。

一个男人，生活的如意或是不如意，明明地就写在脸上。她的心又开始痛楚。那个宽宽的脊背，不知曾背过她多少次呀。那次，他们一起去山里玩，中途她崴了脚。他就一路背着她回来，甚至她还在他的背上睡着了。醒了，他戏称她叫他“老爹”。她娇嗲地捶了他一下。他则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她知道他喜欢她娇娇的样子。

但现在，十年的时光，已把她锤炼成了一个有点坚硬的女人。她很久没有那么娇娇地笑

他是一个很容易讨女人欢喜的人。大学的时候，班里的女生喜欢他的很多，但他溺水三千只取她一瓢，让她幸福地度过了四年的大学生涯。

她最喜欢听他唱歌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滋性。有一次，他给她唱一曲《枉凝眉》，曲没唱完，她就哭的唏哩哗啦。那时，她是多愁善感的林妹妹，他是多情多义的宝哥哥。那时，他们是大学同学中最看好的一对。现在想来，大学的爱情，就是人生路上最煊丽的一朵花。

一对玉人，转眼之间都到了中年，却奔波在各自的人生之路上。

四

他还在看她。她能读懂他，眼睛里的缠绵和苍凉。张爱玲一生都缠绵在胡兰成的爱情里，不是因为他曾经爱过她，而是因为他懂她呀！就是一个懂，辜负了一个女子一生最美的青春。她知道，他也没有忘记她。怎么能忘记呢？一生之中，真正的爱情也许真的只有一次。但这一次，即使不能走入婚姻，也足能让一个人回忆和回味一生了。

小小的县城，一个人的秘密并不能保留多久。她听说过他的生活。在那个家里，他并不怎么有的地位。一个男人，在金钱和权力的的面前，有时就得低头。那个头发枯黄的女子。她是县上一个领导的女儿，这个领导，主管着全县三千多教师人事关系的大权。

他调上来的第三年就升职了，从一个小机关的小秘书一路上升为某个局的长了。如今，他是她的顶头上司。生活，是多么的富于嘲讽呀。曾经的，一对要同床共眠的男女，如今却视为陌路。不知道，人世间，真正的感情，到底能承受多少的打击？爱情，也许真的就是一个人天空中一道翩跹的彩虹，只煊丽在人生某一个季节的某一个时候吧。更多的时候，人就在这一种无奈和无望之中生存。

他在看她的同时并没有停下脚步，还在一径地往前走。她和他一生也许就是这样，在人生的某一个地方相遇，相爱，然后分离。而又人来人往的十字街头再一次的相遇，多情地回顾，相泯于江湖之中了。

有时感情就是这样，在这个世上，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合理的存在。但存在的是不理都是合理的爱情呢？大学的时候，他每天都纠结在这一种说不清楚的哲学逻辑里。那时，她和他一同读《红与黑》，读《安娜.卡列林娜》,他就常称赞主人公的勇敢和无畏。而今，一切都已远去。于连和安娜最后都有点悲惨。人生平淡和平凡是真，所有的激情，都禁不住岁月的浸蚀。

有点发呆。二十年前，无论他在哪里，她都要追过去。藏在他宽大的体恤里，闻他那充满了男性的体味。有时她骂他臭，他就脱了体恤把她裹起来，纯粹让她一次闻个够。她在他的体恤里挣扎，他就紧紧地抱着他。而今天，他们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是连个手也不曾再拉一下了，尽管她好像看见，他向她伸出了手。

那个枯黄头发的女子，这时已经走到了马路的对面，正回过头来看着他们。他有点勉强地冲她笑了一下，加快了脚步想跑过去。她觉得她的心猛地被重物撞了一下，她紧紧地闭上了一眼睛。

突然，她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喇叭声。一辆大型的卡车风驰电掣地从街的另一角冲了过来。她看到他正惊慌地转过身来看她，她尖叫着冲向了他。

另一个女子也尖叫着冲了过来。

四周的人也尖叫着围了过来。他和她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她微笑着，她感到自己正和他飞向那一道绚丽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一层又一层，轻软，缥缈，在空中翩跹起舞。

她飞不动了，她看着他。他笑着弯下了身子，她知道他要背着她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