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真的没有办法吗？”方永的表情很凝重。他可是打听了无数个朋友，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才找到这个偏僻的地方。他看了眼叶小虞，她此刻正坐在窗边，双目无神的盯着窗外，她的肚子已经变的微微隆起了。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小房子里，周围就是绿油油的玉米地，远处挺拔的青山被隐藏在浅浅的日光里。纤瘦的女子穿着薄薄的青色长衫，修身的长裤，朴实的衣着下抽噎着脆弱的灵魂，看到这一幕让他内心涌起深深的愧疚感。

  “没法子，没法子。要是你们心再诚一点，也许还能再试试。你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这个样子，阴气太重，显然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东西，只有我帮你们跟它说说，求他开个恩，它满意了，可能也就走了。”

  方永咬了咬牙，还是从怀里拿出来一沓钞票。崭新的，上面没有一点褶皱的痕迹，摸起来光滑而平整。大师眯着眼睛把钱收进了抽屉里，转身拿出一件不知名的法器来……

  方永拉着叶小虞走了出来，他已经花光了身上最后一笔钱，两个人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着，脚下踩着沙土，一路上沉默不语。

  “又花没了啊”方永突然苦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紧紧的聚集在一起。叶小虞却还是不说话，他跟在她后面，也看不清她的脸，但是他透过这灼人的气氛，感受到了她此刻心中的绝望。

  “没事儿，钱这东西就是流动的。你听过那句话没，你花了多少钱，最后都会流回来的。”方永尽力摆出一副笑脸，但脸颊还是下意识的僵硬着。叶小虞突然停下了，她转身扑进了方永怀里。这一下让方永猝不及防，但他立马就感受到了怀中的人在抽泣。叶小虞抬起一张白纸一样的脸，满脸的泪痕像碎玻璃一样划破她美丽的面容。她抽泣着对方永说：“咱们不要孩子了吧”

  “那怎么行”方永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但其实他只是假装生气，语气里还是抑制不住的温柔：“你可不能让我的努力白费呀。我可是期待有个孩子很久了，就算他和你一样，会做那样奇怪的梦，那也只能说明他也是一个有独特个性的孩子。就像你能遇见我啊，他怎么就注定不会幸福呢？”

  这是叶小虞患了产后抑郁的第三个月，等待她的还有日夜煎熬的七个多月。这段时间里她的抑郁日益加剧，已经严重影响了她正常的身体健康。方永用尽浑身解数也没办法让她摆脱这种情绪。这几个月如此难熬，在第四个月，方永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多少次他在迷迷糊糊中看到了月光下纯白的女人，隆起的腹部格外明亮，甚至似乎能看见里面小小的人型。但是那片绝美的薰衣草田早已经荒芜，龟裂的大地在月光下像是裸露的白骨，一丝若有若无的溪流从沟壑中流过，经过那棵扭曲干瘪的树时已经是一条浅浅的湿痕。

  奇怪的人，奇怪的人生……

  方永经常会想起他和叶小虞初见的时候，他是一见钟情吗？还是和这个女孩同病相怜？即使两人已经床头床尾，同眠共枕了如此之久，他还是会感觉，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他又像从前那样无意识的挥霍骨子里的欺骗和懦弱，即使知道那些“大师”只会骗钱，可还是不肯放弃。知识，哲学，思想，那些青年时代灵魂里崇高的东西像是许多闪耀的流星，让他此刻眼前一阵晕眩……叶小虞超越了他一切的认识，是一个无解的谜题，是上天派到他身边最终极的秘密，一份永远无法填满的悲伤。

  叶小虞在那一晚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她独自离开了，甚至没有留下一封道别的信。

  方永辞掉了大学讲师的职务，兼职作家那边也已经连续一个礼拜没有动稿子了。深夜的时候，人们会看见一个满脸胡须的醉汉在街头东倒西歪的游荡，有时候只穿着内裤，有时候干脆就裸着，谁也不知道这个神经病是怎么被放出来的。但是无人理会他，这个城市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这个世界也不会在乎他的生死，人本就是被世界遗弃的产物，若是自己也不愿证明自己的存在，那就只能悄无声息的蒸发了。

  但是城市和世界以及这里忙碌竞争着的喧嚣人群会注意到一些不得不注意的东西。那就是那个日子天空中未知的来客。

  NASA没有预料到，航空航天部门没有预料到，导弹部队也没有预料到，那些庞然大物就那么突然出现在了各个城市的上空，好像撕破了晦暗的云层，来自地狱的堡垒。方永此时正在屋子里酣睡，他找了份代写的工作勉强度日。

  电话铃声响起，持续了约一分钟，方永在从被子里露出头来，伸手接通了电话。

  “喂，我说你什么时候把稿子给我啊，我这边很急的啊”那头传来一阵男人的吼声。结尾有几句极其狠毒的咒骂，方永没有听清。这时，外头突然阴暗起来，刚刚还如聚光灯般打在他额头的日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屋子的黑影，把他围堵在床头灯的伞状光芒下。

  方永这下次困意全无，这都要感谢这个催稿的灾星。他翻身下床，踏过乱七八糟的一地酒瓶子，穿过墙壁上他和叶小虞的浪漫结婚照，来到了窗边。

  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漆黑色天空。这黑色却不是自然的现象，那镜面一样的东西没有一处裂痕，平整的像是一面镜子，繁华都市的车水马龙都如清明上河图一样倒映在那个物体的表面上。方永突然有一种压抑的感觉，他知道是因为那个东西实在太低了，他觉得自己就像石碾子下面的一类谷子，随时都会被无法撼动的重量压扁。这时候电话那边还在喊，客户是外地人，看不到他眼中这般宏伟而又压抑的末日场景。客户骂的方永心烦意乱，但是当他反应过来，末日将至时，方永突然仰天大笑，然后对着手机大骂：“你和你的稿子都TM去死吧，老子不伺候你！”

  方永把手机狠狠摔在地板上，看着后壳和电池飞出老远，他突然感到了一丝快感。这一天真的变成了他的最后一天，而他孤身一人，寄居在这方狭小阴暗而又混乱不堪的勉强可以称为家的地方，将要和这座坟墓一起到达生命的尽头。

  方永依靠在床尾，他瘫坐在地上，手里抓着剩下的酒，双眼布满血丝，疲惫的看着窗外的末日。看到天空中如星光般浮现出的火焰时，他的回忆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晚，漫天的月光，如海的薰衣草……他撕心裂肺的在房间里大喊：“小虞！我想你啊！”

  “小虞，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男人的眼泪滚滚流下，混合着苦涩的酒一齐咽下肚里。天空中的鬼火是幽绿色的，每一团都有一个篮球大小。它们就从那镜面一样的物体中诞生，像是有了自我意识 从天空中降下。它们在大厦间飞舞，寻找着一切有生命的物体，人们开始逃窜，哭喊，被鬼火追逐。本就忙碌的十字路口瞬间堵塞，绝望的司机们刚刚下车，就被从天而降的鬼火击中，瞬间融化成一团灰烬……浓浓的烟雾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升腾，那是人们的骨灰被风吹上天空……

  方永所在的房间外面，鬼火在四处流窜，像蝴蝶一样在窗外飞舞。这时，有一团火焰似乎正在朝着他飞过来，那幽绿的荧光在方永的视野中逐渐放大，终于，它击中了窗子，引发了一场爆炸。

  方永被冲击波掀翻，他的“家”被摧毁成一团杂物，原来除去那些带有生活气息的小物件，家也不过是四面墙壁，一个牢笼。方永看到他和爱妻的相片被一团火焰蚕食，绿色的火焰在烟雾中燃烧，像某种液体一样溅的到处都是。方永感到剧烈的疼痛，他这才注意到，一截掉的木头正插在他的大腿上。方永一动不敢动，哪怕稍稍侧身，也要牵动那伤口钻心的疼，他在废墟里嘶吼。这时，他注意到了窗外，一些绿色的流体正在慢慢聚集，它们的边缘开始摇曳，内部开始膨胀破裂，渐渐呈现出火焰的状态，这时方永终于看清，那火焰的中央，是一只不断拍击双翼的乌鸦。

  “你们是什么东西！”方永的声音里夹杂着愤怒和恐惧。那只乌鸦没有回答，它叫了一声，引起火焰的一阵颤动，然后便径直扑向了方永。

  “我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吗？这是多么奇葩的死法”

  期待中的炙烤没有到来，有一瞬方永感觉空气好像凝固了，热度不在了，飞扬的尘土和灰烬也落下了，周围好像空无一物的山间野地，呈现出一种午夜的凄凉。

  但是他睁开眼，一个身影换回了所有的温暖。

  方永瞪大了双眼注视着那个面孔，他怕自己一眨眼面前的人再次消失不见，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一切都来的太快了。

  “永，我回来了”女人含着泪在微笑。

  方永无法忽略掉叶小虞的变化。她现在勉强可以称作一个“人”，那个她熟悉的叶小虞只有一张美丽的脸还能换回方永的记忆。此刻的叶小虞正在用一副怪物的身体。她有着一双粗壮的腿，虬结的黑紫色肌肉好像钢筋一般盘绕在液压杆一样外露的腿骨上

  ，小腿上的关节反向扭曲着，血一样的纹理顺着肌肉的纵面一直流到脚踝，她洁净的双脚已经变成了一双利爪，足有五厘米长的爪子在禽类般的脚爪上生长，黑的好像能吸收所有颜色……她的上半身被浓密的羽毛覆盖，身体像是被硬生生拉长一般，这让她足有三米多的高度；一双遮天蔽日的羽翼挡住了外面闪烁的火焰光芒，她的头发也变成了某种纤维，紧密而结实，就像树藤一样低垂。和那乌鸦同样的幽绿正从她尖刀般的身体内透出来，就像在灯上覆盖一层白纸，方永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看到她跳动的心脏。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方永问。

  “永，这一切都来不及解释了”叶小虞的呼吸急促，动作也十分麻利，在浓密的羽毛下，她拿出一个小小的被子，正包裹着一个熟睡的婴儿。她靠近方永，但是方永却本能的向后躲避，这一微小的举动让叶小虞的心如针刺般疼痛，但是她还是强制的把方永拉了起来。

  在她把婴儿塞给方永的同时，方永腿上的木刺也正在缓缓拔出，可是他却没有一点痛感，那股绿色的火焰正出现在伤口周围，直到肌肉复原，骨骼正位，血管修补，皮肤一层层的生长翻新，不出半分钟，一双完好的腿再次出现了。

  “他们马上就来了，救救我们的孩子，求你”叶小虞近三米高的怪物身体弯下腰来，紧紧的抱住方永。她的脸紧紧贴着方永：“对不起，我是个妖怪。”

  时间在这一刻如此漫长，叶小虞再怎么愧疚，再怎么希望弥补，也只能换来方永越来越多的冷漠。她生来是个怪物，怎么配有爱情呢？一切都是她的自私，毁了那个男人原本可能幸福的一生，现在又在他的心里种下了无法磨灭的恐怖阴影，自己真是个罪人啊。

  但是一双手突然从身后缓缓反抱住她。方永语气温柔，一如当年她第一次与他坦露心声。他对她讲：“这其实是你最大的秘密吧。放心啦，这次，我还替你保密。”

  “谢谢你”叶小虞所有的话都变成了这三个字，这大概就是他们二人最好的结局。

  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撞击在了他们身后。方永被叶小虞巨大的身体挡着，看不到来者的样子。但能发出如此巨大撞击声音，引得楼层都震一震的东西，绝不是他能对付的怪物。而叶小虞也放开了他，只是留恋的看了一眼方永怀中的孩子：“带他走！”

  方永突然意识到，他就要失去她了，无限期的。

  周围的环境突然变化，好像原来真实的一切都是虚拟的投影，而那些投影褪去，露出的才是真实的世界。方永很快辨认出，这里就是叶小虞迷失的那片枯萎的薰衣草田，在广袤无垠的废墟中，他看到有一株新的嫩芽正在生长，而叶小虞正在这个世界的尽头，对他露出最后一个甜美的微笑。

  “小虞！”方永用尽力气呐喊，但是世界却随着这一声意味深长的呼唤而瞬间流逝，薰衣草世界和现实世界的连接点关闭了，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一个比叶小虞更强壮的怪物，身上被层叠的骨骼覆盖，正持着长而锐利的武器，刺进她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