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蒸馒头的时候,我就坐在旁边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和面、揉面、切面,再揉成一个个面团,每一步都如行云流水一般干净利落。等把所有的面团放进锅里以后,我爹就拿起菜刀把案板上剩余的白面刮到一起,然后用刀刃贴住案板对着白面快速一划,那点白面就全部跑到刀柄上面了,最后再把这点白面倒进袋子里。做完这一切工作,我爹就坐在炕沿上一边等着馒头出锅,一边跟我说话。我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十岁就开始做饭了,一直做到这会儿。
我问:为啥?
我爹说:家里人口多,小的(孩子)需要照顾,你爷爷奶奶又忙。
我爹又说:我那会个儿低,够不着锅台,做饭的时候就站在小板凳上。
这是三十年前的事情,此后的很多年,甚至直到我参加工作离开农村以后我爹做饭的时候仍然要重复这句话。
那些年,白面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而且也没有钱去买,想吃白面只能拿自家种的粮食换。我经常能看到有卖白面的小贩开着货车在大街小巷大声吆喝着:换——白——面——,换——大——米——……。每当这时,人们就会围上去问道:咋换啦?
“(一)斤半黍(换)一斤(白)面。”
这个时候,我爹就把自家打下的黍子装在一个袋子里,然后扛着它去换回那袋50斤的白面。
“八十五斤(黍)!多了一点,给你拿几袋方便面吧!”
黍子剥了皮是大黄米,大黄米再经过加工就是糕面,糕面做成的黄糕是家里的主要食粮。我爹每天下地干活,需要耗费很大体力,吃黄糕可以抗饿。所以,秋天打下来的黍子必须要保证可以吃到下一年的秋天。待到来年新黍子下来以后,上一年的黍子还没有吃完,这时就可以拿去年吃剩的黍子换白面吃了。
那些卖白面的人也很精,他们解开口袋,用“探子”往袋子里一扎,然后把扎起来的黍子放在手心上用大拇指一捻就知道黍子是当年产的还是去年的。
“你这是旧黍,旧的斤七两(换一斤白面)。”
于是,我就看到我爹拿一个空口袋倒了半袋黍子出去了。
我一年能吃多少馒头完全取决于老天爷。有时候,碰上雨水充足的年份,黍子的产量就会高一些,我爹就能多换一点白面。我爹种黍子只是单纯的为了家里能有点口粮。只要产下的黍子够吃一年的黄糕,那么其余的耕地就全部种玉米和谷子,有时也种点绿豆、高粱。除了黍子,剩下的粮食大部分用来卖钱,这卖来的钱就是全家人一年的收入。所以,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依靠老天爷。
有一年夏天,玉米已经冒出了穗子,然而老天爷似乎在有意捉弄庄户人,在庄稼最需要雨水的时候却迟迟不下一滴雨。我已经记不清距离上一次下雨过去了多久,也许一个月,也许更久。我只看到玉米的叶子全部窝成了卷,用手在地里刨一个一尺多深的坑,却看不到一丁点湿的土。太阳像一个疯子似的无尽地折磨着奄奄一息的庄稼,也揉碎了我爹心里残存的那点希望。
我爹望着深蓝色的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开始叹气了,他担心今年种的黍子够不够吃一年、种的玉米能不能卖一个好价钱。我经常能看到我爹长长地出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长长的“唉”的声音,然后又有一口气从肚子里往上涌,这口气使我爹打了一个很响的“嗝”。他开始咒骂起老天爷来了。
旱情引起了政府的重视,上级派专家打算进行人工增雨,但是在等待了许多天之后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天依旧蓝莹莹的,蓝得能照出人的影子。人们见面谈论最多的就是天气和庄稼的收成。
当期盼已久的雨水终于降临在这个村庄的时候,我笑了,我爹却没有笑。
我说:下雨了!!!
我爹又长长地“唉”了一声,说:下得迟啦——
我问:为啥?
我爹说:玉米的最佳生长期过去了,下再多雨也没用了。
那年的暑假开学后,我拿着学校发的新书回家给我爹看。我爹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从那个黄色的大立柜顶上取下一叠旧报纸,(报纸是在城里工作的亲戚拿回来的)然后拿过我的新书开始用报纸给我包书皮。他一边包,我一边看。包了两三本之后,我就学会了。我学着我爹的样子把剩下的书全部包上了书皮。最后在每本书的封面写上科目。那个学期,我几乎忘了我的新书的封面长什么样,实在想看了的时候就把用报纸包的书皮展开一个角,把眼睛凑上去看一看,看完再把书皮叠回去。我把书的封面装在了脑子里,每天都在想着它的样子,在一天天的想象中过完了一个学期。
那一年,我有相当长的时间忘记了馒头的味道。每天吃的最多的除了黄糕就是玉米面“旺旺”(这两个字前一个读去声,但是调值应该降到41或者31,后一个读轻声,连起来就是我们村的方言),相当于城里人在饭店吃的玉米面窝头。但是饭店做窝头的时候是往玉米面里边加了适量的白面或者其他配料的,这使得窝头吃起来不至于太干涩,而我爹做的“旺旺”是纯玉米面的,咽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喉咙涩涩的,就像用砂纸在皮肤上摩擦。我吃得难以下咽,我爹就给我讲起他小时候的生活如何困难,以此来激励我多吃一点。他还给“旺旺”起了一个很别致的名字:老汉儿靠墙。这和它的做法差不多,我爹把玉米面和成糊状,然后用勺子把面舀在铺了笼布的锅屉上,再把锅里的面均匀地摊平,最后用大火蒸。蒸熟后,锅里边就是一大块圆圆的、黄黄的”旺旺”,最后用刀切成一块一块的。一大坨玉米面摊放在锅里蒸,就像老汉靠在墙上一样,所以就叫“老汉儿靠墙”。
日子就在“老汉儿靠墙”的陪伴下一天天地过去了,具体过了多久,我也记不清了。
直到有一天晚上放学回家,我爹说:明儿个早起蒸馒头。我下意识地望向了炕头那边,我爹已经把和好的面放在油布下边了,并用棉衣服把面盆围得严严实实的,以确保明天早晨白面可以充分发酵。
第二天的早自习放学后,我经过我家南房的小窗户还没进家就闻到了馒头的香味。那个味道勾起了我的馋虫,将我的长期被“旺旺”占据的肚子瞬间清空。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家,那些白花花的馒头正被我爹一个个地往瓷盆里装。我再也抑制不住了,如猫抓老鼠般抓起一个馒头就啃。我爹蒸的馒头和他的拳头差不多大,我一口气吃了三个。
我结婚之后也学会了蒸馒头,我蒸的馒头虽然也挺白,可是却怎么也吃不出我爹当年蒸的馒头的味道。我的妻子说:你爹蒸馒头用的是老面(老面就是我们所说的“肥”),你用的是酵母,那能一样吗?这固然是一个原因,而我认为更多的原因是因为时代不同了。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能吃上一顿白面馒头就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了,谁还会在意馒头是用老面或是用酵母做成的。
我爹出生那年,我爷爷45岁了。当时正赶上严重的三年自然灾害,全国因饥饿导致的死亡人数达到了一千万,上学的时候又赶上十年动乱。等我爹成年后,我爷爷已经是一个60多岁的老人了,有些事情自己也有些力不从心,而弟弟妹妹还在上学,我爹就主动承担起了家庭的重任。他每天起早贪黑走南闯北地跟着爷爷到处跑,有时候在大冬天的时候,五点多钟就被爷爷叫醒了。我爹经常跟我说:那几年跟你爷爷可没少受苦。所以,我爹小时候没机会吃饱饭,上学后又没有机会好好接受教育,成年后又要担负家庭的责任。每当他看着我手里的馒头就会说:我那会过大年也没这。又看看桌上的大烩菜继续说:你们这会就等于天天过年了。但是,我对我爹说的话并不理解,也体会不到他当年的生活。
后来,我爹的兄弟姐妹长大后陆陆续续离开了农村。最后只留下我爹一个人坚守着这处三代人住过的院落和那一亩三分地。我所不知道的是:当我爹看着自己的兄弟姐妹一个个地往外走,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他只给我讲起了他儿时的苦难岁月以及跟随爷爷外出讨生活的艰辛,还有自己的弟弟妹妹怎么样一个个长大成人。
我爹去世后,院子一天天地长满了杂草。我意识到:这处曾带给这个家族悲欢离合的院落正在走向衰亡。那些或熟悉或欢乐的面孔正在渐渐远去:
爷爷和父亲在这里去世、姑姑在这里出嫁、我在这里长大……
现在,房子守不住了。
故乡的情怀也守不住了。
我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吃着自己蒸的馒头,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三十年前我爹蒸馒头的情景。可惜的是:我爹没有赶上吃我亲手蒸的馒头。
这些年,有一部分人脱离了土地,在村子里专门开起了馒头店,人们想吃馒头再也不用拿自家粮食去换白面了。国家为村子里打上机井之后,庄稼的收成也不用依靠老天爷了。而且,从春种到秋收全部实现了机械化,甚至还用上了无人机进行施肥、除草等作业。农民的生活水平相比于三十年前有了极大提高。然而,这一切,我爹同样也没有赶上。
我踏着城市的柏油路,在数不清的钢筋混凝土之间穿行。我试图在寻找一条路,这也许是一条悠长的路,是我爹曾经走过的。现在,我将继续走下去,等到我的闺女长大之后,我会跟她去讲我曾经生活过的点点滴滴,就像我爹给我讲那些过去的事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