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堂屋里留存着一条老扁担,桃木制成,两指厚,四指宽,两端被压弯了,中间微微向上拱起,即使布满尘埃,也依然泛着油光。
父亲是侍奉过它的主人。在漫长的岁月中,扁担压弯了父亲的背,也让他炼就了一颗扁担心。
1 扁担上的担当
老家是一个美丽的小山村,群山环绕,农田和耕地就像一块块形状不规则的豆腐,嵌在山坳里,镶在岩缝中。
出门干农活,时而爬峭壁、下陡坡,时而跨水沟、钻荆棘,少有的一段平路也是弯弯曲曲的山石路,或是狭窄湿滑的田埂小道。扁担,是劳作时不可少的工具。
当红薯大丰收,母亲欣喜地在地里刨红薯,父亲则用扁担将一担担沉重的红薯挑回家。
临近立冬,母亲和我都穿上了薄毛衣,父亲却只穿一件打过补丁的单衣。挑担前,他先将衣领往下拉了拉——露出后脖颈上的小块肌肤,以免扁担把衣服磨烂。
挑担走平路和下坡时,父亲将扁担全部压在那块外露的皮肉上,半低着头,两手抓住左右筐架,小快步向前走。这时,后颈部皮肉会扭曲在一起,形成一道道心酸的弧线。
开始爬坡时,父亲会将扁担缓缓移到左肩,左手扶住扁担头,右手扶住后筐,把头低得更低,缓缓地向上移动着步子。随着坡度的抬升,他口鼻里一呼一吸的间隙越来越长,脚步移动得越来越慢,小腿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脚踝处爆起的青筋若隐若现。
天还蒙蒙亮,父亲操起扁担,有计划地把外面的农作物与家庭所需物资挑回家,或者,把家里的农作物挑出家门去变卖。满满木桶的米,也只能维持一个星期口粮,父亲便定期要把谷子挑去二公里的地方去辗米,一担谷子就是150斤以上。傍晚,父亲又操起扁担,把猪牛栏里,厕所里的粪便挑去地里,让农作物长得郁郁葱葱,硕果累累。
在无数个日子里,父亲就这样与扁担如影随行,默默地扛起家庭责任心,挑起对生活的信心,且从不抱怨。
2 扁担中的怜惜
晚稻秋收后的日子里,天刚蒙蒙亮,父亲就用起了扁担:他要赶在外出务工前,将满屋的新稻谷挑到屋外晒谷场上。父亲坚实有力的脚步声附着筐架与扁担摩擦的吱呀声,不停在堂屋与晒场间穿梭。
厨房里传来筷子与搪瓷缸快速碰撞后的叮当声——母亲正为父亲冲泡一大杯带补汁的蛋花汤。父亲饮完蛋汤便该出发赶工了,临行前不忘嘱咐母亲:“新谷水分多,分量重,满满两筐足有二百多斤,你挑不动,莫去碰!”
傍晚时分,母亲只需在晒谷场边用风车将草屑杂碎滤出,让饱满厚实的谷粒堆满一个个箩筐。待父亲回来,他再用那根桃木扁担将箩筐一一挑进屋来。
老宅堂屋大门底部有一道约25公分高的水泥门槛。父亲个子不高,要挑着重筐跨过那么高的门槛,确是费力之举。
他先将扁担微向后倾,抬高左边箩框,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左脚,快速迈过去,然后深吸一口气,再将扁担向前倾一点,抬高右框,鼓足劲儿,才能将右脚挪进来,豆大的汗珠早已从他脸颊滚落。
其实,母亲也有条木扁担,是父亲托人定制的,纤巧细薄,一看便知非承重之物。故每当在农田耕地采收而堆箩满筐时,父亲必操起他的粗扁担,挑上起最重的那一担先走,将轻巧些的留给母亲。
当母亲挑着担走到坡道下时,总会惊喜地遇上返道而来的父亲。他接过母亲的担,爬完长坡后才放下给母亲,再换去挑自己的重担,两人一起走一段平路方到家。
一厚一薄的两条扁担,承载着父亲对母亲的怜惜之心。
3 扁担下的父爱
农闲时节,乡里人爱搞些热闹,有的男子汉爱聚众打牌。父亲也善玩牌,但不贪恋,他更爱听戏、看电影、赶集,或陪母亲看些闲书,或一起外出消遣,但从不会抛下任何一个儿女在家。
小时候,我和妹妹经常被父亲放进两个箩筐,挑着赶十多里路去听花鼓戏或看电影。妹妹略轻我几斤,父亲总在她那个筐放上一个砖头。
年幼不知世事的我们总是兴奋异常,在筐里扭来动去,扁担便在父亲肩头晃来荡去,却从不见父亲恼怒半分,只是用他宽大的双手紧紧抓住两个筐,生怕筐架从扁担头脱落似的。
母亲打着自制的火把或手电筒,踩着小碎步,跟在后头,或许是为了分散我和妹妹的注意力,她会和父亲讨论上一次看的电影或戏曲。
我们姐妹从小亲密无间,长大后仍有种无可取代的默契,不用努力去证明自己而去争夺父母的爱,得益于父亲用那条老扁担传递的不偏不颇、一视同仁的爱!
4 扁担中的牵挂
我们姐妹陆续入城谋职定居后,老扁担仍常与父亲为伴,往返于老家与城里之间。
八十年代,乡里来市区一趟可不容易,翻山越岭,乘机帆船,爬绿皮火车。老扁担陪父亲送来无数袋杂粮和瓜果。
九十年代,修了公路,通了班车,只需走一小段出村的山路。老扁担虽无需再陪父亲爬坡翻岭,可承受的分量更重了,物种更多了。父亲总说:现在不需要挑担走远路,多挑点也不费累。
后来,小妹远嫁,父母随我们入城居住,虽没机会在家生产土特产,父亲仍会定期回乡采购,照旧用扁担为小妹一家送去同样的牵挂。
有一回,我送父亲赶南下的火车。我拦下一辆去火车站的出租车,但狭长的扁担放不进后尾箱,也塞不进后座,好不尴尬。我劝他弃扁担而行,他硬不肯,只好改搭公交车。
公交车一到站,我赶紧去投币买票,父亲跟在我身后,猫着腰,笨拙地将两个大麻袋挑上车。放下袋子后,他撅起屁股,轻轻地挪动着麻袋,确保它们不被挤压,不会倾倒。再将原本平放着的老扁担抓起来,握紧在手中,挨着窗户框竖放好,生怕它会溜走似的。
“你不怕城里亲家嫌你挑着扁担土里土气吗?”我忍不住问道。
“不会吧?反正,我自己不嫌弃自己就行了”,父亲淡定地答。
我问过小妹同样的问题,她轻松而自信地答:“嗨,他没偷没抢的,用一条扁担送来一担牵挂,是我的福气,不会嫌弃呀。”
暮年之际的父亲,仍用扁担运送着一份份离别与牵挂。
现如今,公路入村,小车入户,再也无需肩挑手提,父亲的扁担早被遗弃在老宅中。然而,父亲用扁担挑起的责任与担当,传递的爱与情感,如同一股暖流滋养着几代人。父亲的心就像扁担一样,坚韧,有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