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躺在乡下老屋的木板床上,身下的褥子早已失去了弹性,每一根弹簧都在抗议着我的辗转反侧。窗外的月光透过发黄的纱窗照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影子,像是被撕碎的时光。
凌晨2点母亲在隔壁房间又开始了她的夜间"音乐会"——那是一种介于呜咽与尖叫之间的声音,自从她脑出血导致失能失聪后,这种无意义的发声就成了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交流方式。接着是父亲窸窸窣窣的起床声,他拖着那条因腰椎间盘突出而行动不便的腿,用我从未听过的温柔语调哄着:"好了好了,金连,我来了,看下哪里不舒服呀,我帮你揉一揉....."
这个声音让我鼻子一酸。谁能想到,这个曾经因为母亲炒菜多放了一勺盐就摔碗砸锅的男人,如今会像哄婴儿一样哄他失智的妻子?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带着矿井里的煤灰味回家,脾气比矽肺病引发的咳嗽还要暴躁。母亲则永远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安静得像墙角的那株绿萝。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他们房门口。十五瓦的灯泡下,父亲正用颤抖的手给母亲换尿布湿。他驼背的剪影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一棵被风雪压弯的老松。母亲歪着头,目光涣散地望着某个虚空中的点,嘴角挂着晶莹的涎水。这个曾经会捧着《红楼梦》跟我说"林黛玉葬花这段写得真绝"的女人,现在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了。
"爸,我来吧。你去睡觉吧,晚上你不用管,我来照看妈妈。"我伸手想接过尿片。父亲挡开我的手:"你起来干什么,你妈不好伺候,你耐不和的,等会又会叫闹。就算你来照顾,我不放心,晚上听到动静我还是要起来。” 在父亲的眼里,在面对卧病在床的母亲面前,我们都是低能儿,只有他是超人。 这次回家一直想说服父亲将母亲送养老院,费用由我们三姐弟分摊。机构我都物色好了。但父亲一听我说要送养老院,当场发飙"养老院?那不用一个月,都会在里面被磨死!”当时父亲拍桌子的声音吓得我没再吱声。“你二姑父家的娘本来好好的一个人,进去没两个月人就没了,这事你也知道啊何况你妈现在这情况,能成吗?”
我知道这件事成了父亲心里拔不掉的刺。
看着父亲日渐消瘦的身影,摇晃的步态,再想到他那因为两次受伤的头颅总隐隐作痛,已强撑着独自照顾母亲一年了,这日子真的很难很难,而我却又无能无力!
我死死咬住嘴唇,却还是哭出了声。爱是什么?是年轻时的大吵大闹,是病床前的不离不弃,是明知前路艰难却依然紧握的手。而我们这些子女,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明明想成为父母的依靠,却连一片遮风挡雨的叶子都做不成。
车窗外,暮色中的山峦起伏如父亲佝偻的脊背。我攥紧手机,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些什么。可是啊,父母与子女的缘分,终究是一场渐行渐远的目送。而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在他们倒下时,成为那根不至于太痛的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