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弱冠之年

闲余里旧时光的追忆

        2021年辛丑牛年,按农历来算,我已22岁。2020年庚子鼠年,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段沉痛的记忆。对我而言,2020年可能是我这二十年来最糟糕的一年,倒不是说它有多么悲惨,和悲惨比起来,对未知的恐惧和未来的迷茫,以及情感上的打击更能让一个人彻底崩溃。要说悲惨,现在看来,我童年的家庭生活可能才能称得上一点点悲惨吧。很久之前就有动笔的念头了,但因懒怠,且诸事繁杂,便一拖再拖。刚经历了考研,在考研期间心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怎么个变化呢?我也说不上来,非要说的话,就是再一次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无知和可悲。可能是时机到了吧,我现在终于可以安静的坐下来用文字回忆一下这恍若流水的二十二年。平淡的童年,平淡的学习生涯,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就这么过来了,该做的、想做的、未做的、已做的,都已过去了。好像没什么可写的,但我觉得,我总得做点什么,让记忆里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苦涩的、那些欢乐的,留下点什么,来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来告诉我我也是个喜欢回忆过去,喜欢张嘴大笑的人啊。且将往事载之笔端,寻一条救赎之路。

爷爷和奶奶

        爷爷以前是做羊皮生意的,听说还做过村里的书记,所以我家在当时也算殷实,在村里颇受尊敬,可能也是因为康姓在我们村是一个大姓的缘故。家里的羊皮生意是什么时候停了的,我已记不清,印象里只有和姐姐在大陶缸里踩羊皮(一个大陶缸,里面用什么东西泡着羊皮,我们就在里面来回踩),在河边钉羊皮(把羊皮钉在一块大木板上)的景象。那时候我是快乐的,肯定是这样的。

        关于爷爷和奶奶的记忆还算清楚,至今我仍能想起他们的音容笑貌。奶奶比爷爷走的早,写到这里,我心里升起了一股愧疚和恐惧,我竟已想不起来爷爷和奶奶去世的日子。我自认为记得他们的音容笑貌,竟也只是定格在几幅画面和几件事,我对他们的记忆竟已如此残缺,近十年的朝夕相处只剩下这些,倘若时光再远些,他们是不是会消失在我的记忆里,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后脊梁一阵发凉。

        爷爷奶奶在世时,我一直跟他们在一起睡觉。羊皮生意停的时候,爷爷就年事已高,行动不便,但他仍然喜欢拄着棍,偷偷跑出去搭个车,去不算远的镇上赶集。说是赶集,其实也没买什么,一小捆韭菜、一两个萝卜,或者什么也不买,但每次去,他必然会带回来五毛钱的大豌豆(家乡里叫大豌豆,具体学名我也不知道)。回来后他总会笑眯眯地故作神秘地问我:“猜猜爷爷给你买啥好东西了?”其实那时候大豌豆已不算什么稀罕物,我不说话,笑嘻嘻地伸出双手看着他,然后他从破旧的大衣兜里掏出一小包大豌豆,照例拿出几颗给我,剩下的收起来。我对爷爷的这种行为有些不满,为什么不多给我点儿,或者都给我呢?私下里我也曾偷偷找过爷爷剩下的大豌豆,但总是一无所获。我以为他早已自己偷偷吃完或者分给几位堂哥,我姐姐他是断不会给的,不止我姐姐,家族里的所有女性似乎都不讨爷爷喜欢。过几天,他又会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给我,之前的疑虑便烟消云散。爷爷装了一口假牙,这么硬的大豌豆他自然是嚼不动地。我也曾见过爷爷吃大豌豆,就拿一颗含在嘴里,来回搅动,似乎想用唾液将它泡软再嚼,嘴角含着笑,眯着眼睛,好像嘴里不是坚硬的大豌豆,而是什么山珍海味,爷爷一定在想什么。

        爷爷爱吃肉,他们这一辈受过苦、挨过饿的人都喜欢吃肉。他每次吃鸡腿,总会在骨头上剩一点肉丝,然后笑眯眯地给我,让我也尝尝。爷爷在时,家里的长幼尊卑是比较严苛的,至我父辈,我们这些小辈仍不敢太过张扬。家里有肉食或者别的什么好吃的,我们是不敢动的,先得给爷爷奶奶吃过,剩下的我们才能吃。吃饭时也是,爷爷奶奶吃过后,我们才能动筷子。爷爷好像喜欢黑,他在时,窗户永远是半掩着的,屋里一片昏暗,我并不喜欢,就好像黑暗的角落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凝视着我。倘若我调皮全部打开,爷爷会一脸怒相训斥我几句,然后又关上半边窗。爷爷喜欢叼着旱烟枪靠坐在靠窗的炕角,在一片昏暗中,那烟雾笼罩的身影若隐若现,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沉重。不知道爷爷是真的喜欢黑还是怕外面耀眼的阳光会照亮些什么。

        奶奶是裹过脚的,但还不到三寸金莲的程度。变形的脚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好像经不住一股风吹。奶奶不怎么说话,有时候我看着她那可怖的脚问她:“奶奶,你的脚疼吗?”她只是笑笑,不说话,转身就去做事,那佝偻的身影好像也被什么东西裹着,变了形。她明明是很疼的,母亲给她洗脚修剪的时候,她的身体有些颤抖,有时也会忍不住发出呻吟,可她为什么不说呢?奶奶尽管行动不便,可她还是会自己跑去找事做,剥玉米、做饭什么的。她闲的时候也会坐在台阶上望着天空晒太阳,那幅画面我尤其印象深刻,天上什么也没有,可奶奶噙着笑。奶奶亲手缝制的沙包、做的玉米面疙瘩和她坐在台阶上望着天空时那浑浊却充满渴望的眼神是我关于她的全部记忆了。

        爷爷和奶奶的去世相隔不远。奶奶的去世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楚的感受死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气氛,大人们进进出出,眉头紧锁,说话也不似平时那样高声大嗓。我那时在上小学,记不清几年级了,放学回家,我就感觉气氛不对,我还不知道奶奶去世了,但是没来由的,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哭,许是被这股从未见过的凝重吓到了。姑姑一把搂过我,脸上伴着一股悲伤又肃穆的表情,这幅表情更吓到我了。她叫我不要哭,她说奶奶刚去世,不能哭,会惊扰到奶奶的,可她自己明明不出声地掉着眼泪。下午,上房(农村大门正对的那间屋子,一般是会客的地方,年长的人住在里面)里灵堂就摆起来了,灵体就在供桌后面,由一面白布隔开。供桌上方挂着两个金银斗,供桌上正中间是灵牌,左右立着两个纸扎的童子,前面摆满了贡品。香炉里的香没有断过,缭绕的烟雾笼罩着狭小的屋子,朦胧、神秘,加上夏日的闷热,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想看一看奶奶,她的脸被一张白纸盖着,穿着绣花的寿衣,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奶奶。气氛很沉闷,昏暗的灯光下,看着奶奶的灵体,我不由地想起了鬼片里的僵尸厉鬼一类的,使我惊出了一身冷汗。灵堂守灵的时候,几个伯伯在讨论关于奶奶的事情,我安静地跪坐在一边。令我不解的是,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悲伤,只有平静,亲人去世不应该悲伤吗?

        送丧(即出殡)的那天,灵棺前头的引魂鸡似乎也感受到了凝重的气氛,一改往日的桀骜,安静地卧在棺头。朱红色的灵棺在众人的一片嘈杂中缓缓沉入墓内,好像正在穿越界壁进入另一个世界。这又让我想起了民间关于地府的传说,奶奶自是不会去地狱的,相必这会儿已经到望乡台了,等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便投胎到她坐在台阶上时所向往的那个世界。我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也沉了下去,心跳得很快,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心脏在胸膛里咚咚跳动,很重,很沉,和平日里因做错事害怕受罚时的心跳加速一样,但又多了点什么,令我浑身冒汗,呼吸急促。姑姑好像看出了我的异样,用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低声抽噎着。因为入土时,怕惊扰到亡人,在场的人是不允许大声哭的,等到填土时才能哭。封土照例是由长子投前三锹土,然后由村里人填土。大伯扔完三锹土后,堵在我心里的那团东西一下子就瓦解了,眼泪决堤了,我终于痛快地哭出来了。这是我记忆里哭得最痛快的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当坟包堆起,一切结束后,我的眼泪也随之结束了。我怎么也哭不出来了,我突然感到一阵愧疚和惶恐,因为我觉得只有哭才能表达对亲人去世的悲痛,哭不出来,就是没良心,就是对死亡的庄严和肃穆的亵渎。但我就是哭不出来了,眼泪仿佛自此而至,直到后来,爷爷、三娘、五爹(三娘就是三伯的妻子,五爹就是五伯)相继去世,我也没能哭出来。我惊异于自己的平静,如同奶奶去世时,伯伯们脸上的平静一样,我好像能明白一些他们的平静了。生老病死,季节交替,一切皆是常态,再如今,时常从父母口中得知村里有人去世的消息,网上每天也都能听到死亡两个字,我似乎对死亡已经无感,或者说冷血?有的只是平静,这算不算是对生命的漠视呢?我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有人说,肉体的死亡并不算是真正的死亡,当一个人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消逝时,他才是真正地死了,这尤其使我感到恐惧。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正在亲手埋葬某些东西。这二十二年,埋葬了多少东西,我不知道,我若知道,那便不叫埋葬了,我只知道,这座名为时间的坟,会催着我埋葬一切,包括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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