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班车上的过客，有些人出发，总有些人归来。

昨晚关灯后我立马就睡着了，速度之快，快得都来不及跟自己说个“困”字，困得连梦都忘记做了。可我的手机却失眠了，早上起来发现它在耗尽最后一点精气神后，躺尸了。

一分钟穿衣服裤子，二分钟洗脸刷牙，十分钟徒步到达轻轨站。每天我都能把时间掐在手里，活活捏死，精准无误地坐上那一班轻轨。日复一日，亦复如斯。再也腾不出时间给它人工呼吸抢救一下，拿着冰冷的尸体就往轻轨站赶。

坐三号线，人挤人脚踩脚才是常态。这条全球单线运营里程最长、每天要装超过200万只鞋子的轨道，每次一开门就要被如潮水般的人头挤到逼停不能出站。

等到悬空的双脚终于落地，我轻车熟路地扭动身体各个零部件，弯腰拱背左突右蹿，慢慢挪动手脚，以确保和围堵我的人们保持一种“微妙却又安全”的身体和心理距离。缓慢吃力地用右手抓住了吊环，等到双脚踏实踩在地面后，我立马腾出左手侧身摸手机。

一摸，意识到手机已断气，我又悄悄放了回去。干点什么好呢？于是我悄悄观察起目之所及的人和物来。

整个车厢被蓝色口罩挤满了，有种荡漾在蓝色海洋里的感觉。唯独车厢链接处有一抹红，不忍多看了一眼，这块如小丑鱼一样颜色的网红版口罩，挂在一双大眼睛下面，上面还印着五角星，和它主人红色的头发一样显得如此的与众不同。

接着我就一路扫过来，漫无目的毫无试图地把车厢里面的大叔大妈大哥大姐小姐姐小哥哥们过一遍，然后再过一遍。最后我把眼睛落在了我正前面坐着的女人身上，除了看她，再没什么可看的了。她并拢着腿，埋着头，和头一起埋在头发里面的，还有一个大屏幕的手机。

她先看了一个男人出差意外提前回家，不料发现好兄弟也在他家里，女人一顿猛虎操作，三人皆大欢喜开开心心吃饭的短视频。接着一个是说女人和婆婆吵架，男人从中斡旋，说错了一句话，回到房间内被媳妇儿各种搞笑体罚，男人使出浑身解数，最终抱得美人归。最后一个是说一美女抢了闺蜜的帅哥男朋友，抢过来后又不要，成功把闺蜜比了下去。

伴随着的是各种“嘿，嘿嘿，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她那涂得大红大绿的指尖迅速而又有节奏地在手机上滑动，隔着口罩都能感觉到她笑得很开心，满屏的绿色显得她的脸更加苍白了。

毫无征兆，她突然抬起头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四目相对，她眼睛都快鼓掉下来了。空气突然凝固，一股杀气扑面而来，她要拔刀斩我了。我这心扑通扑通的跳，她憋红了脸，只差嘴里说出“变态、偷窥狂、无聊”这几个词了。之前手机贴膜的时候，店员使劲给我推销“16D蓝光防爆防偷窥钢化膜”，我暗中鄙视，心想谁还会交这种智商税，现在看来，其实挺有必要。

要是陌生人这样死死盯着我手机看，估计我也会头皮发麻心里骂人瘆得慌。这种极其隐私的东西，就好像衣服里面的肉，谁也不愿意在大街上被陌生人扒了衣服裸奔。

毕竟大家都不是流氓，而后我们都若无其事地转移注意力，她把手机翻面，闭上了眼睛。我看着窗外一霎而过的白与黑、高楼与平地，熟悉得没什么特别的感触，完全是为了转移视线。

轻轨到达两路口，女人准备起身，抬头再一次狠狠盯了我一眼。旁边一名不忍心细看的妙龄少女早就把屁股翘起来等着，熟练地往空位置缓缓挪动，等到刚好预留出巴掌大的空隙，她一屁股顺势坐了下去。这是占位老手啊！

她也低着头看小说，我俯视，字太小，不知道她看的什么内容，只看到页眉上的大字：第一百二十五章，寻思估计是大型网络连载小说。我无聊得数她头上的一根根白头发，看她额头上5颗痣2处雀斑的神奇排列组合。

红旗河沟，这个号称全世界最拥挤的地铁站，到站后整个车厢要换一半的血。一波人刚把位置腾空，另一波人立马补上，一个个被挤得哀声怨道挤成夹心饼干，经常出现有人被坐错站的情况。仲夏时节，狐臭口臭体汗味道强烈刺激，掺杂上各种各样的粉底香水酒精味道，那酸爽恶心的混合味道，竟不知如何形容。

只要不下车就会有位置，可坐下去后视野突然变得狭窄，几个人高马大的胖汉堵在了我正前面。这就尴尬了，一眼扫去正对着他们的裤裆，有些裤裆还被顶得尖尖的，其中走位女士还搞忘了拉上拉链，红色的内裤暴露无遗。稍微左右转一下眼珠子，还是男人女人们的裤裆，你总不能一直盯着人家的裤裆看吧！

平时都是埋头刷手机，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今天竟不知拿自己的眼睛如何是好。闭上吧，可一点睡意困意都没有，睁开吧，全是男人女人们的老二小三。

没得办法，纠结犹豫了一下，最后我只得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在睡觉是我唯一的出路了。眼睛是闭上了，耳朵却很灵，剩下的时间，我就默不作声地偷听四周人们的各种聊天，谈天说地的有，国事家事天下事的也多，家里家常娱乐八卦的也不少，准确来说，我也是被逼偷听的，平时都用音乐把耳朵堵上，今天手机没电，是那些话自然而然就跑到了我的耳朵里。

看也不是，听也不是，就是觉得挺魔幻的，又想礼貌文明一点，又都做不到。

轻轨到达北站，人群一窝蜂散开，留下的人都有了位置。这下新的麻烦又来了，大家排排对坐，中间空了出来，总免不了相互“对望”。期间眼神总会相互交叉四目相对，这点我最有体会，哪怕你玩着手机，只要别人赤裸裸地盯着你看，不超过一分钟，你就会察觉出来。

这可能叫做“第六感”，特别女人们的表现最敏感。于是就只得看对面人们的鞋子、裤子、衣服、包包，研究研究它们的大小、颜色、款式和预估一下他们的价格。

接着瞟一眼脸，看女人漂不漂亮男人帅不帅，如果看得下去，就赶紧用“极短的时间尽最大可能的仔细”再瞅一眼，心里立马就会有个邪恶的念头升起来。紧接着避开眼睛，看他们的嘴巴额头和头发，最后再假装看窗外的风景。

接着，换一个人，再来一次，直到到达目的地。

空荡荡的心，摇摇晃晃，像小偷，又像盗贼，更像流氓和犯罪嫌疑人。平时的安全感，原来都是手机给的，手机没电，人也跟着心慌意乱意乱情迷。

我也不想假装睡觉故意看风景偷听别人说话，可轻轨上除了玩手机，真不知道还能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