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沐浴着窗底倾泻进来的半份凛冽。
我得到了与猫交流的能力。
“喂,猫君!”我说,“我看你是个顶有品味的家伙。”
“为什么呢,你这个奇怪的人。”她说。
“哦我当然是足够奇怪了,不过能和你说话,这奇怪足够惊喜的。”我说,“我指的是你选择和我说话这件事,不是和我做别的事,也不是别的什么人。”
“那倒是,那倒是。”她把尾巴更好地扬起,真是骄傲可爱的家伙,“你听那音乐,看那书,长得也甚不错,我说的是,你有头发,不是恭维,头发很美。”
“哈哈,那是当然的,我这头发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尤其在这种地方吧。”我说,“不过我也不想来这里,你呢,你是为了什么来呢?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理由吗?”
“有的有的。”她低下头,舒动爪子,“来的时候想一些事情,来了就希望看到某个人,回去就能有一阵子不用去想了。”
“那么目的可达到了?”我问。
“多半是达到的,今天。”猫说。
“找到了人?可以安心?”我蹲下身,歪着头,望着她,把手放在窗玻璃上,好像能抚摸到那发光的绒毛。她闭上眼睛,神态安静,体会我的抚摸。
猫白色,不胖不瘦,像是故意保持的体型,就像电影明星那样,从内到外。
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照射,一束一束的。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金属撞击声。时间过得很快,像沙子,不动的时候一大堆,风一吹很快就所剩无几。
“你知道吗,虽然你是一只猫——并没有任何褒贬——而我是个人——当然也没有褒贬——你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说,“哪怕刚刚认识。”
她看着我,静静地听着。
“就像阳光和风,没有你不行。”我说。
她望着我,伸出舌头舔舐自己的毛发。
说话和不说话都没有关系,我感受到她,她也感受到我。
门口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说话,一些无所谓的话。她从我旁边侧头望了望,伸一个懒腰,站起身向前走。
“喂,”她回头,“你可别忘了我,有你记得,我才觉得,在这世上有了意义!”
“不会忘记,你也是啊,不用来看我,但是不要忘记我。”她慢慢起身,想是去一个属于她的地方,我向她挥手告别。
我想念着猫君的背影,同时浮现在眼前的是许多人的背影。海在远处温柔呼啸,草根在泥土下不停发抖,鱼从一处海域开始洄游。
音乐轻轻地从我的额头上流淌过去,轻拍我的肩膀,吻我的睫毛,使我闭上眼睛。耳朵消失不见,进入我的体内。皮肤变得透明,然后随着音乐在房间里像水一样,我失去形状。
“喂,猫君。”我自语,“没想到这就开始想你。”
耳边仿佛传来一声回应。
我的实体与意念悄无声息。
“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总是与另一个世界为邻。你可以从某种程度上踏入其中,也可以平安无事地返回,只要多加小心。可是一旦越过某个地点,就休想重新回来。找不到归路。迷宫。”——《海边的卡夫卡》
敲门声响起,我突然固化回到床上,看一本书,刚刚读完的书。
“怎么样,没事吧?”白衣服的女孩问。
我微笑:“没事。”
耳温枪轻轻挨近耳朵,挤压耳道,发出滴声。
“36度4。”她把塑料测温帽放回抽屉,转身走出房间,没有关门。
我无法再化作游移的空气,在床边静静地叹气。一个孩子站在门口向内看我,就像我自己看着自己。
“你是谁呢?”我想,他在心里这样地问。
我是谁呢…我也这么问自己来着。眼前浮现猫君的绒毛,手心沁汗,像抚摸着她。
感受到内心的沉重。没有人帮助分担,更不可能找到任何分担的人。心像一颗洋葱,辛辣味道迎面而来,眼睛鼻子一起流泪,止也止不住。我想扒开它,可是越扒越难,仿佛看见了出血的手指尖。
毫无疑问,我没有在合适的时候发现舒适的生活方式,所以被不舒适碾压着。非常正常,非常正常,我告诉自己,总有一天能找得到。辣味慢慢褪去,想是有一部分被自己吸收掉,但是大部分还在那里,隐形到我的内心里去了——那片平静的湖水和自然生长的细杆树木。
夜晚不期而来。
由我的一部分化作的氤氲,不紧不慢地漂浮。
背囊在田村卡夫卡背后上下起伏,里面的物品轻轻地相互碰撞,发出微弱脆响:“自由,自由!”像一曲悲鸣。
走在陌生的人行道上,他躲避着陌生的人,想着远离的过去和迎面而来的未来。如果不是曾染红胸前和双手的血,他会不会义无反顾……
他们,从年龄、职业、过去、未来,任何一个维度来衡量,只有时空关系彼此相连。世界是空洞的,他像从某个点硬钻了进去。
他们,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这样的个体,而是一些明显的类别——具有异能的老人,活成男人的女人,迷失于爱情并逃离现实的母亲。
在《海边的卡夫卡》中,人物的衣服或者妆容被忽略,台词、动作中的个性不明显,代表性的语言动作缺失。有的,是他们长时间内既习惯又不得不经受的隐性的痛苦。
这些痛苦无法被日常的语言形容出来,因此不被理解,也无法改变。
如果不剖开他们的内心来看——就像不把我剖开——他们与任何人无异,但是任何人都不知觉的附属于他们,忍受着同样的压力和痛苦。
至死都承受着割离和孤独。
“就是说,你想就装点作为性同一障碍者兼同性恋者的我的扭曲的私生活的反社会罗曼蒂克色彩进行深入调查?”——《海边的卡夫卡》
实力强劲的故意卖弄。
从大岛自我保护和禁锢的言语中,不难看出她对自己性别的疑问和困惑,也能发现她寻求舒适时任何人都感受到的那种无知和无能。
大岛的悲伤无以复加,就像在变形森林里那听起来恐怖又悲伤的厄科:“让我们在一起!让我们在一起!”
加之于大岛身上的诅咒是无由的,就像这个宇宙及里面的花草,全是无由的,因此就连一点对错之分都没有。
我关心着田村卡夫卡,他到底该存在于哪里,该泯灭于哪里?他逃离家庭,躲避诅咒——谁没背负过某种诅咒呢——要到什么时候。
《海边的卡夫卡》不是一个故事,或者说,故事只是这部作品的表层。
樱花为什么要帮助田村卡夫卡?她真的是田村的姐姐吗?佐伯在过去的时间里到底做错了什么?她确实是田村的生母吗?
他,难道真的是奸污了她和她?!一股情感突然漫过我的头顶。
是死吗?某种一了百了的选择摆在我的眼前,也摆在他的面前。他是邪恶的。可是他爱佐伯,我相信那是爱的。于是我决定要活过来。
存在本身无甚意义,但是在故事里,交错的时空,类别的人物,存在成为一条实在的河,波涛汹涌,难以跨越。
构成故事世界的,包括现实环境中罗列的明确而丰富的物质,也包括奇幻世界狭窄又丰富,明显相连、荒诞无稽的通道。
一个真正的故事并不仅是故事本身,而是建造此故事的故事。
村上春树善于内求灵感,这既依靠知识和审美的能力,也来自深藏在他生命中的直觉。
这个故事与众不同,因为它有内核。
随着中田的旅行,存在的问题正式的变成一种路径的引导,把两个故事向着一个时空引导,也把卡夫卡的命运和未来联系起来,让读者充满了期待。
这种期待,不仅仅是对情节的期待,而是对不同类人的命运走向的期待。善良的人得到什么回报,邪恶的人得到什么报应,被夹在社会中间难以生存的人要如何抵抗压力和困难。
“各种事情都在一点点奇特起来。反正我觉得自己正在逼近真相。”
“实际性的接近隐喻性的真相,还是隐喻性的接近实际性的真相?抑或二者互为补充?”
……
“佐伯女士,和我睡好吗?”
“即使我在你的假说中是你的母亲?”
“在我眼里,一切都处于移动之中,一切都具有双重意味。”
她就此思索。“但对我来说也许不是那样。事物不是循序渐进的,而是:或百分之零或百分之二百,二者必居其一。”——《海边的卡夫卡》
是了!因果关系并不重要。
佐伯不一定是田村的母亲,但是他的假说成立——他认定她是。樱花不一定是他的姐姐——但他认定她是。
即是说,他,十五岁的少年,发现了突破诅咒的方法——跨过去,那条存在的河,然后成为他自己,找到自己的位置,伫立在对岸的某块岩石。
在一页页匪夷所思的追问中,我进入故事。一些疑问慢慢从我深深的脑海里浮出水面。
我是一个善良的人吗?是一个邪恶的人吗?我现在的幸福心安理得吗?我所承受的痛苦是必不可少的吗……
至此,不仅村上春树在营造一个理想的世界,我们读者,也在参与这种营造。
没去过的地方,新认识的人,世界变了——但也没变。思想在他们身边遨游,体验真实生活的稳固和虚幻世界的游离。
西班牙战争,和某个人坠入情网,一个你,一个十五岁少年,一场死亡,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恋,一个为了爱而做出的充满了恨意的诅咒——让自己的儿子与他的母亲和姐姐交合。
整个作品,像一树浸泡在哲学的海底的彩色珊瑚。
“你不知道,猫君,我很喜欢那珊瑚上一个横生的枝杈,她,叫樱花。”我对着窗户自言自语。
在哲学的画卷上,樱花的那部分是一块留白。别具一格,但不单纯。她是具有天生哲学意义的留白——别人的哲学意义是行动堆砌起来的,是用环境衬托出来的,是用文字描述出来的。而她,本身是一种意义,即,樱花存在的哲学意义。
她有一间不大不小的房子,有留宿一个男孩的自由,会打扫房间也会把它弄乱。她不绕弯子,喜欢就是喜欢。
如此去想,我们任何一个人,一个不去考虑生死、爱恨的人,一个有着平凡的生存和生活轨迹的人,都有着与樱花相同的意义。
存在,于我们自己就是世界,世界就是个人本身,是一块石头,一扇门,是任何东西,实体或者虚无;一件事,不仅是事、物本身,还存在于当事人的头脑中——永远地杀害父亲,奸污母亲和姐姐——哪怕这些事不是这个人做的,或者事件仅存于梦境、幻想或灵途。
村上春树的故事,是在这种以奇幻和哲理为背景的现实中焕发光彩的。这种光彩,不仅属于故事中的某几个人而属于其中的所有人;不仅属于读者,也属于读者以外的任何人。
“就是说,你在森林里的时候你就浑然成为森林的一部分;你在雨中时就彻底成为雨的一部分;你置身于清晨之中就完全是清晨的一部分;你在我面前,你就成了我的一部分……”——《海边的卡夫卡》
任何人都可能是某个其他人的部分或者留白,而每一个人都属于某一些类别,并且不属于许多不同的类别。
在这些问题面前,任何人都有时模模糊糊,有时没了主意,有时害怕,有时愤怒。
但生命不是隐喻,生活不是隐喻,我们认识的人,经历的事,多多少少有隐喻的成分,却也有着不可磨灭的真真切切的实质。
“喂,猫君,夜晚已经来临,我将进入睡眠。在我里,活着全世界,也有一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