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落下》

雪漠著

每个生命都有它的故事，都有一个属于它的活生生的世界，蛤蟆是这样，小狗小猫是这样，其他动物也是这样。我们却总是把它们看成物件，和花草树木一样，即使给它们起了名字，让它们天天跟着我们一起生活，有一天也仍然有可能会吃掉它们。有时想想，这是很残酷的，因为它们也是有情感的生命，也会因为遭到背叛、丧失生命而无比痛苦。

记得小时候，父亲偶尔会在晚上提着灯和村上的人一起去捉蛤蟆，我总会跟着父亲一起去。在童年的岁月里，这是最让我开心的事之一。我也说不清，小时候为啥总是喜欢欺负小动物，现在的孩子好像也是这样。有些人，小时候会把蝴蝶的翅膀扯下来，看到它痛苦地挣扎时，他们就会开心地笑。现在想想，觉得心里很是扎疼，但童年时是不会这么想的。在我小小的心里，那些被我欺负的小动物并不是生命，而是我的玩具，我从来没有想过，它们也会跟我们一样感到疼，感到恐惧。现在，我绝不可能再这样做了。

不过，即使到了现在，我已经胡子白发一大把了，也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喜欢黑夜里的探险。黑夜在我的心里，仍然充满了无穷的神秘，走在未知的夜里，我总会觉得新鲜和刺激，很少会觉得黑暗中隐藏着某种危险。在这一点上，我好像一直都没有变过，一直都还是那个顽皮的孩子。

时代却早就变了，世界早已不是当时的那个世界了。那时我们进城，坐的是父亲赶的皮车，短短的距离，就要走上好久好久，感觉就像一辈子那么久，小小的我总会在等待中昏睡过去。而现在，又有高铁，又有什么磁悬浮列车，一转眼就能窜出很远。要是蛤蟆看到这些，它会怎么想呢？它会不会觉得奇怪，不明白我们这些两条腿的动物为啥老爱折腾，它会不会说，你们跑这么快干啥，难道想快过天去吗？大家都不过是地上的枯叶，都在呼啦啦随风跑，要是哪天老天爷一松手，把个天幕一下子砸下来，你看你能不能跑出命去？一群蚍蜉，还以为自己真能胜过老天哩。再有能耐，天压下来，也会觉得疼，难道人的疼，能比蛤蟆的疼轻一些？

瞧，世界就是这样，任何事物都说不清，只看心灵对它如何解读。那么多的哲学家和科学家老想解开世界的谜，于是各种研究各种探索，但至今也没探索出个究竟来。其实，研究自己的心不就得了，还折腾啥呢？佛陀在两千多年前就说了，芥子纳须弥啊！

对了，还没跟你说书院的事。

昨天志愿者给我发了信息，说有关人员又调解了很多次，但仍然看不出任何解决的可能性，那个霸校的农民仍不肯松口。看来，要是我们不给那五六万，他是铁了心要坏事的。对这件事，志愿者们都觉得很郁闷，他们原以为事情会很顺利，因为这是明显的好事，也得到了一些领导的大力支持，没想到，遇上这么个以看护为名敲诈的地痞，大家就似乎力不从心了。

他们说，事情目前进入了一种死循环：市上把命令下给区上，区上再把命令下给教委，教委再把命令下给中学校长，中学校长再把命令下给小学校长，由小学校长直接面对地痞，而小学校长对黑恶势力无能为力，就只能向上反映，然后上面再把命令逐层下达一遍。虽然学校写了控告信，派出所也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他们把这个明显的侵占国家财产纠纷案当成了民事纠纷，决定以调解的方式来解决。教育局虽然尽责尽力，却苦于没有执法权，想管也管不了，只能干着急，于是事情就变成了一种无休止的轮回。志愿者们很担心这样循环下去会耽误后面的活动，导致书院建设变成一个笑话，毕竟五一就要到了，如果要如期举办游学活动，月底就要开始准备了，我们再也拖不起了。所以，这两天他们给市委写信汇报了这件事，请市委领导安排凉州区政府牵头，成立专项治理小组，让国资委、公安局等部门参与，通过行政力量强行收回被非法侵占的国有资产，完成已拍卖土地的正常交接。但究竟能不能起作用，现在还不好说。可以肯定的是，接下来又会出现另一种轮回。所以，我们决定先给钱，其他的事情慢慢来。

志愿者们还说，经过这件事，他们终于明白了这块土地为啥落后。

丫头，我明白他们，他们有点伤心了。在他们看来，修书院是非常神圣的事情，也是在帮助这块土地上的人们走出命运的阴霾，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老百姓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在那些人眼中，实实在在的利益永远比希望重要得多，他们宁愿放弃未来的某种希望，也要抓住眼前的利益。这种短视，让志愿者们感到非常无奈，也很无力，甚至有点灰心了。我相信，在某些瞬间，他们心里肯定出现过一个疑问：这块土地值得雪师这样付出吗？

我理解他们，但我还是觉得，有些事不用问值不值得，只用问自己愿不愿意，如果你愿意这么做，那就去做，就算不值得又能怎么样？再说，你怎么衡量值不值得？如果别人对你热烈欢迎，你没有遇到一点阻力，你是不是就会觉得比较值得？或者说，如果你的行为很快就改变了别人，你是不是就会觉得比较值得？

丫头，你知道我写了很多书，什么类型的书都有，但没有一次写作之前，我会问自己值不值得。只要我看到了写作的机缘，而这本书又在我心里成型了，那么我就会开始写，让它成为我的著作中独一无二的那一部，承担一种独一无二的作用。此外，我没有别的追求，甚至不追求去影响别人。

而且，我们能对这块土地有什么要求呢？假如它没有明显的局限，我们在这里建书院的意义又有多大？很多时候，世界需要的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但很多人发现雪天太冷，也就不愿出门送炭了。他们更愿意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照相，然后把美丽的相片展示给世界——我不是说这样不好，但假如人人都只能做到这一步，寒冷的夜里，又有谁会为那些快要冻死的人送去温暖呢？

我的意思是，不管大家对西部多么敬畏，心中有多少憧憬和期待，都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情，跟西部没有关系。这里只是一块寻常的土地，上面生活了一群寻常的人类，他们有着人类对善美的追求，也有着人类对欲望的妥协。这块土地上所有的神圣色彩，都来源于那些手持火炬点亮了自己的人，还有他们手上的火炬所散发的光明和温暖。

这就像一个池塘因为开满了莲花而显得高贵圣洁，但它的水底其实充满了污泥。你会因为污泥而否定池塘吗？不会，对吗？因为它确实孕育出了圣洁的莲花，而且那些污泥中的养分也正是莲花的血液，没有它们，莲花是活不下去的。所以，就算真相并不完美，我也希望大家能看看它。看清真相，也看清真相背后那错综复杂的理由时，我们的爱才不会因为盲目而变得脆弱。

这个世界永远都不是非黑即白的，在最黑的颜色里面，也会掺杂着一点白，同样，在最白的颜色里面，也可能隐藏着一点黑，一切都像飞快旋转的八卦图，你只能看到一片混沌。

比如，那些地痞虽然给我们制造了障碍，但你怎么知道他们就没有做过好事？他们可能也给过小孩子好吃的，也扶起过摔倒的老人，还会定期给父母一些零花钱。所以，他们的心里不一定就没有温暖，只是他们总会被一些别的东西吸引而已。有时，一块土地之所以落后，也不是因为这里没有优秀的东西，而是因为它的糟粕更加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