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识ICU

见识ICU

徐霞

我活了大半生,对ICU的认识仅限于影视剧,知道ICU 就是“重症监护室”,却从未想过我会和ICU产生什么瓜葛,更没想到我会在六天的时间里多次进进出出这个地方,六天的时间让我经历了生与死的思考及人性与灵魂的拷问。

春暖花开的季节,正是人们踏青赏花的好日子,我接到了小弟的电话。只听小弟疲惫地说,老妈住进了ICU。我的头顿时就大了,沉重得抬不起来,问清医院及楼层,打车奔去。到了ICU门口,只见一道紧闭的普通金属大门,贴着红底黑字的对联,上联是“妙手驱魔医重症”,下联是“仁心送暖唤新生”,横批是“星芒照痊”,两扇门菲上贴着两个大大的“福”字。大门左上角一个小小的角落贴着“无痛病房”的标签。

小弟让我穿上防护服,戴上口罩、帽子及鞋套。抬起头才发现几个弟弟和弟媳都穿戴好了,正等着我呢。我们按了门铃,护士开门登记人数及探视床号,然后我们进了ICU,看到了老妈。只见老妈插着呼吸机、鼻胃管、氧气管、输液管、导尿管、心电监控仪等等。我们叫妈,老妈一点反应都没有。

值班医生说,你们的妈妈现在处于昏迷状态,你们叫也没用。我问,什么时候才会苏醒过来?护士说,我们用了针药,故意让她昏睡的,否则她会很痛苦的。接着拿了一大沓单子让我们签字,医生指着单子每说明一张让大弟签一张,我们根本没时间消化医生说的话,只听清了有一张单子上的是自费针药,包括人血白蛋白等是不能报销的。有一张是要做血液透析的,做不做看病人的情况定,但要先行签字。还有做各种检查及抢救措施的单子。签完字,留下我们的电话。医生说,你们可以回去了,在这里也不起什么作用。你们只要保持手机开机就行了,若你们的母亲有事,我们会打电话通知你们来。

仔细回忆值班医生手里的那一大沓单子及其对单子的解释,我心里充满了恐惧、忐忑和不安,我不知道签这一大沓单子对母亲意味着什么?怀着对母亲的担忧,我们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医院。夜里,将手机放在床头,祈求老天护祐,手机千万不响起。

这一夜,我整夜失眠胡思乱想。这一夜,手机没有响起。天刚亮,大弟来电问接到医院电话没有?我说,没有。他说,我也没有。接着,侄女来电问接到医院电话没有?我说,没有。她说,我也没有接到电话,没有就好。然后,我们相约去医院找主治医生了解病情。

我们先进ICU看望母亲,仅一天一夜的时间,母亲脸上的肉仿佛被刀削了一样,瘦得变了形,侄女一看就掉下眼泪。母亲有一阵清醒过来,我们叫她,她使劲睁大眼睛看着我们,头不停地左右摇动,两只手使劲挣扎,双脚不停的踢蹬。被子踢开了,我才发现,插满管子的母亲原来是赤身裸体的。放眼望去,病床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是全祼的。因为母亲的手被绑在床杆上,嘴里插着呼吸机,她说不出话,只能使劲摇头,踢蹬被子,表达她的意思。我发现这里空调开得很热。就说,妈,你很热吗?她又使劲摇头。我将侄女新买的睡衣轻轻盖住她的身体,她又将睡衣踢开。我对着母亲的耳朵说,妈,你身上什么都没穿,盖着点,好吗?她还是摇头。

主治医生说,你们母亲的病很危重了,心力衰竭,呼吸衰竭,血压很低,还有可能肾衰,又是高龄老人,总之风险很大,就看你们子女怎么考虑?我清楚地知道医生的意思,他其实是在说“治还是不治”由你们自己选择吧!ICU 是最能体现人性的地方,“治还是不治”是一个深入灵魂的拷问。治,除了病人承受巨大的疼痛,高昂的费用也随时会压垮大部分家庭;不治,放弃亲人最后的希望,可能会留下一生的遗憾。

进入ICU的患面临着较高的死亡风险,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一个事实。可是大家都在回避“死亡”二字。我只能很委婉地说,看老人的情形,非常疼痛难受,什么时候可以拔掉呼吸机转普通病房?医生说,这个我不好回答你,什么时候拔呼吸机,要看她的自主呼吸能力,至于转普通病房恐怕不是现在要考虑的问题。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们姐弟都在猜测母亲摇头蹬被子的含意,她是否是在告诉我们,她不愿意呆在这个地方。让我们带她回家。最后,我们达成了共识,并约好明天早上一起来办出院,带母亲回家。

又是一夜惶恐,我不知道带母亲回家这个选择是对还是错。母亲今年刚刚八十岁,老父八十三岁。虽然一辈子吵吵闹闹,但他们毕竟相依相伴六十多年。如今,母亲住进医院打不通电话,父亲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闷闷发呆。我不能想象没了母亲,父亲会怎么样?我想起了哲人苏格拉底的话:面对无法回头的人生,我们只能做三件事,郑重地选择,理智地面对,勇敢地接受。正要打车去医院,小弟来电话说,母亲的呼吸机拔了,换成体外呼吸机了,现在可以说话了。

当我们进入ICU母亲床前时,母亲用沙哑低沉的嗓音说,给我大儿子打个电话。我说,你大儿子就在这里,并指给她看。她看了一眼说,他是医生,不是我儿子。我们的穿戴跟医生完全一样,难怪她没法分辨医生和儿子。大弟立马摘了口罩帽子,凑近母亲说,我在呢。母亲说,给我的手解开,这是个什么医院,为什么要把我绑住?我和大弟同时给母亲的左右手解开并握住,对她说,绑你的手是怕你拔管子,给你送到这里是为了救你的命。她说,我昨天还在家门口晒太阳,救什么命!我说,你已经在这里三天了。她说,瞎说,你们是早上给我送来的。这里的灯光形同白昼,分不清白天黑夜,加之母亲长时间处于昏睡状态,所以完全没有时间概念。

这时,主治医生过来对我们说,可以给老人家喂点糖水、藕粉之类的东西。我立即冲了糖水,可母亲只喝了一口,就不要了,她指着喉咙喊疼,边说边咳嗽。医生说,老人因为插呼吸机,喉咙和肺部都感染了,现在要给她用抗生素。她的心率指标倒是降了很多,刚进来时是一万多,现在一千多,正常人是五六百。我说,这就意味着老妈正在好转,是有希望的。医生说,我不好说有没有希望,只能说我们竭尽全力救治,你们做好最坏的打算。

回到母亲床前,母亲的手又被护士绑上了,母亲说,回家,回家。我对母亲说,你现在好多了,只要配合医生护士的治疗,再住两天就可以回家了。母亲又开始挣扎,摇头踢被,完全不顾尊严。我只得将睡衣反穿在她身上。护士说,你们出去吧,你们在这里,老人更不配合,我们很难办的。我们出来商量了一下,觉得既然有好转,母亲受的这份罪就是值得的,决定暂不出院让老妈继续治疗。

第四天、第五天,我们只能遵守医院的规定,下午五点至六点一个小时的探视时间,并且每次只能进去两个人,我们姐弟及侄儿男女轮流进去,老妈有时清醒有时昏睡。侄女买了藕粉,小弟从家里蒸了蛋羹,趁老妈清醒时,喂给她吃。她不吃,只说,把我的手放开。我给她放开,她立即就去拔鼻孔里的管子,我说,你要自己会吃东西才可以拔这个鼻胃管,这是给你输营养液的。她马上说,我吃我吃,我就喂给她,刚吃一口,她就说,我吃了,拔掉,拔掉。再也喂不进第二口了。时间到了,我们被护士撵出ICU。

我们一家和侄女在一起吃晚饭,说起老妈在ICU的痛苦和受罪。我顺势对儿子儿媳说,我把话先说在这里,你们可要记在心里,将来,如果我和你爸病到需要进ICU,我们可是坚决不进的,因为我们实在不愿意去受那份罪,更不愿意为了插管剪去全身衣物,失去最后的尊严。儿子云淡风轻地说,真到那一步可由不得你们。侄女接口说道,作为晚辈,我们怎么可能见死不救,有口气在,我们总还可以见面,心里还有个安慰。人真没了,就什么想头都没有了。你们也要理解我们做晚辈的心情。我忽然觉得上下两代人的思想鸿沟可能比马里亚纳海沟还要深,只得悻悻地说,我终于理解琼瑶采取极端手段结束自己生命的真正原因了。

第六天早晨,大弟接到主治医生的电话,说母亲需要到医技楼去做一些检查。到了ICU,护士说老人把呼吸机养气管拔掉,一下子又喘不上气来了。还好,她们及时发现,没有酿成大错。我说,既然这样,从ICU到医技楼可是有一大段路的,我们这样推着老人上上下下去做检查,安全吗?主治医生说,风险肯定有,做不做你们定。我说,那就再过两天,让老妈恢复好一点再做。医生说,可以。

看老妈处于昏睡之中,我们就去吃午饭。可饭还没吃完,护士的电话来了。她说,你们家属快过来,我们实在搞不定了。你老妈一点都不配合,一醒过来,就乱抓乱踢乱咬,我们总不能老给她用镇静药。而且,有的护士是孕妇,被她踢坏了,你们要负责任的。我老妈会这样吗?我有些不可思议。

我和小弟放下碗筷赶到ICU,母亲说,把我放开,不要绑着我。我解开了母亲的手并紧紧握住,她使劲挣脱我的手,伸手就拔鼻胃管,我一把拉住,她张口就要咬我。我说,你要干什么?咬你。她回答得很干脆。我又苦口婆心地劝说母亲要配合治疗,可母亲安静不到两分钟,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挣扎,我没想到生命垂危的母亲会有如此大的力量。两个小时,我和小弟与母亲博弈得精疲力竭、浑身冒汗。我失去了最后的耐心,问,你到底想怎么样嘛?我想回家,回家!她愤怒地回答。你回去就没命了!我急得口不择言。没命,就没命。她答。

小弟说,姐,算了,这罪真不是人受的,让老妈回家吧。这时弟弟和弟媳们都进来了,护士也不按规章制度办事了,容许我们一大群人呆在ICU,也不管探视时间长短了。大家商量好了,立马找主治医生要求出院。医生让我们签署了放弃治疗的单子,才给办出院手续。大家办出院的办出院,联系120急救车的联系急救车,两个弟媳跑去老街给老妈买寿衣,侄女和小弟先回家,安排好呼吸机和氧气瓶。

其实,母亲对自己的病情是清楚的,也做好了从容赴死的心理准备。因为年前母亲因心梗送医院抢救后,住进了CCU(冠状动脉监护病房),过完年才出院的。出院后,她说再也不进医院了,并安排弟媳,过了二月二龙抬头就去给她买寿衣。看着母亲一天天好起来,大家都觉得老妈闯过了这道关口,没问题了。

母亲这次发病的症状是喘不上气来,事后才知道叫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ARDS)患者28天死亡率可能超过50%。当时小弟陪在床边,要送她去医院,她坚决不去。天亮后,大弟、侄女赶到,才被强行送到医院,临出门前母亲已将相关后事都交待了大弟。

120急救车的医护人员很快就来到ICU,并就母亲的病情与ICU的护士进行沟通。结果是,他们没法送母亲回家,因为120急救车上的设备没有ICU的好,可能一换设备就导致母亲死亡。

我们一时不知所措,只得去问主治医生,如母亲这般该怎么办呢?医生领我们到ICU门外,拿了一张名片给我们说,你们就叫私人的急救车吧。按名片上的电话打了过去,背上印有“云南急救”的医护人员很快来到ICU,并保证他们车上的设备没问题。于是母亲被推车推上了急救车,顺利回到家里,接上家里的氧气,继续输着医院带回来的营养液,插着导尿管,但母亲抗拒使用呼吸机。

母亲要求坐起来,我们就用被子枕头给母亲依着腰部,让她坐着,她很快安静下来。然后,追究是谁把她送到哪个医院的?小弟立马答应说,是我送的。我说,哪个医院救了您的命。妈答,救他爹的命!没见过把人绑在床上的医院。

第二天早上,小弟让前来给母亲输液的医生拔掉鼻胃管,当时营养液尚未输完。小弟喂了母亲一筷头自己煮的面条。中午,小弟蒸了鸡蛋羹,我分三次喂给母亲,母亲的精神好了很多。我感觉就象捡回个妈妈一样,心情大好。

第三天早上,小弟又让医生拔掉导尿管,母亲在我们的搀扶下可以自己起床大小便了。至此,母亲身上除了氧气管,再也没有什么管了,母亲觉得很轻松。又开始操心起家里的日常了,掐指计算清明节的属相,要我们给她拿日历,安排上坟扫墓事宜。之后,母亲一天比一比精神,白天,她可以拔掉氧气管,推着助步车去门外晒太阳了。甚至还在花盆里栽葱。我暗想,母亲正在一天天恢复健康。我们姐弟让母亲从ICU出院是多么英明的决定啊。但我又会反过来想,也许六天的ICU治疗才是阻挡母亲和死神的最后一道防线。谁知道呢?

万万没有料到,栽葱的第二天,母亲再次喘不上气来,全身汗出如注,衣服湿透,头发滴水,吐粉红色泡沫。小弟说这是典型的心梗症状。弟弟们商量后决定打120急救车送医院抢救。不到5分种,急救车就来了,上车后即实施抢救,终归回天无力,母亲溘然长逝。

看着灵床上的母亲,我泪如雨下,心如刀绞。我想,临终时刻实在不该再次折腾母亲,让她安静地离去多好啊!可是弟弟们也想最后一博,万一抢救过来呢。是啊,无论怎么做,都是遗憾!正如老妈无论活多久离开我们总是舍不得,毕竟父母在,人生尚有来路,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曾读过一段话:希望上天给我足够的能力来改变可以改变的的东西,给我足够的勇气来面对不可以改变的东西,再给我足够的智慧来分辨那些可以改变,那些不可以改变。我没有能力延续母亲的生命,只有勇敢面对失去母亲留下的巨大心理空洞。

值得欣慰的是,母亲3月10日从ICU出院,4月21日离世,老天给了我们42天的时间,让兄弟姊妹侄儿男女有机会轮流在母亲床前尽孝。母亲寿辰哪天,儿孙及重孙们齐集床侧,四世同堂,热热闹闹为老妈庆祝了八十大寿。也许是母亲在最后的日子里感受到了爱与幸福,走得很安心;也许天堂没有病痛磨苦,母亲毫无苦痛难受之态,遗容安详美好,面带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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