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这是个在我人生中留下美好和苦难的一年。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讲我都不可能把对这一年的记忆淡化一点点。人生除了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会记忆犹深之外,那些深刻的书,打扮另类的人以及发生在身上的事故随着时间的流逝如同伤痕一样无法磨灭。
在新的环境里,人生掀开了崭新的一页。我们开始了三班倒的做休时间。在两年后,我开始从内心诅咒这个不人性的上班制度。这个以打乱人的生物钟的方式来提高工作效率的制度,我一直认为是在非常时期才有的,比如战争年代。因为所谓的三班倒就是一年360天连轴转的生产。能上三班倒的人只有两种情况,其一是年轻人,他们暂时还没有家室,有足够的时间并且精力旺盛,干劲十足。其二就是过了年轻时期但是没有一技之长同时还没有什么门路后台的。他们的专长就是死心塌地的干活。这些勤劳的有些木讷的人是整个公司最坚实的底层。而我属于一个比较罕见的特例,我在这个临时工待的车间干了五年左右,想通过亲戚走个后门换个岗位,可气的是我那有些实力的亲戚义正言辞的拒绝了我,并且托人带话给我要老老实实的干,不要想歪门邪道。我鼻子都气歪了。
我们这个年龄,确实有不少坚持原则的人在领导岗位上默默无闻的奉献。他们性格正直,无私。但是在一个人际复杂的生态里,这样的人是不受欢迎的,他们注定不会上升到一个能决定大方向的高度。而这些人也是非常容易满足的,只要一个不大不小的科室就能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干一辈子,美其名曰:奉献。如果再有些锦旗奖状之类的东西就不要担心他们会跳槽了。而我这个亲戚就是这类人,他岂止是用一个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我感觉他就是一个无私到变态,坚持原则到冷血的人。在一群獐头鼠目,每天研究怎么溜须拍马的干部中间简直就是一股清流,让稍微还有些人味的人感到羞愧难当。
我没有想到他会那样断然的没有丝毫商量余地的拒绝了我,我感到很费解。和我一起进车间的,有些门路的基本上都换岗位了。唯独我不行。生活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最令人深刻的是不要自作多情的去把未知的事想得太美好,因为期间的变数和不可预测的因素太多。把结果想得糟糕一点会在谜底揭晓的时候表现的比较坦然。
车间就是个小社会。一起进厂的年龄相差不大,很容易就混在了一起。如果不是每天和机器打交道,我甚至感觉是在学校。带班的工长也是个年轻人,比较而言要老成持重一些。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不苟言笑,刻意和我们这些愣头青保持距离。而所谓的车间主任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相当不错的,他每天都穿着一身居然有补丁的工作服。这让我想起那时候在矿上,父亲和他的同事们的打扮。内心里对这个主任非常接受。
每天都是重复的劳动。我们的青春激荡着,有些嗅觉灵敏,消息灵通的家伙有事没事的会来车间转悠。那是荷尔蒙在呼唤。我们这些傻乎乎的家伙一心只想到怎么玩得忘乎所以,其实内心里是完全不开化的,鉴于整个社会对谈恋爱持有一种食古不化的偏见,没有人愿意主动袒露自己对异性的好感,即便是看过无数部国外的电影也不能让勇气冲破世俗的眼光。改革开放到了这个年代,还是有人负担不起流氓这样的歧视性字眼,就算是自由恋爱也不行。
时间过得飞快。一群共同进厂的人开始建起自己的小山头。貌似波澜不惊的车间班组里,其实已经形成利益共同体。这可能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或是别有用心的拉帮结派。每个班组里就是有一两个油盐不进的傻瓜不合群,他们特立独行,独来独往。比如我。
这样的处世风格注定要吃亏。我们朴素的车间主任像一只猎豹或者狮子一样耐心的潜伏在黑暗里观察。后来我才恍然大悟的发现,这个貌似憨厚的家伙就是个最大的团伙头目。我们这些没有帮派的人是他首先动刀子的猎物。
我在自己认为对的事上是个桀骜不驯的人。说好听的是坚持自己的底线。可能是我的坚持和主任的原则总是会冲突,加上我每次被谈话时那种挑衅的站姿让主任很是恼火。我估计他在心里发誓要拿下我这个刺儿头。因为我明显的感到他找我麻烦的次数在增加,并且还会找摆不上台面的理由扣我的奖金。那时候的我是懦弱的,可能是我错误的理解了父母的规劝,他们用担心我因为和领导对抗会被开除,在他们看来,能进国营单位是多么的不容易。于是有事没事就和我唠叨不要惹祸,如果被开除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这样的无形的枷锁导致我每次都不去讨公道,任由他宰割。这在无形中助长纵容了他整我的气焰。
这一年的夏天,一个夜班的交接让主任失去了继续整我的机会。因为至少四个月他见不到我了。我们操作的设备非常危险。因为是把塑料加热后再拉丝后切成粒子。所以在生产过程中被烫伤是家常便饭的事,经常看见有同事手上,胳膊上几个令人触目惊心的大水泡。这样的情况在一年以后就很少见了,因为都是熟练工了。
导致我消失的那个夜班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们准时接班的时候,上一班的人已经下班了。设备的运行状况并没有人交代。而我们的工长也没有准时到。于是我自告奋勇的开了机。
这台设备其实在我运行的时候已经加热了一个多小时,并且上一班把打扫卫生的边角料也一股脑的加了进去。在280度的温度下,任何塑料都不可能保持固态。在绞龙的推力下,内部被熔化成液态的塑料喷涌而出,向站在机器边上的我劈头盖脸的浇过来。那一刻后来想起来真是害怕,好在我反应够快,直接一个侧扑就躲过了。但是左手背和整个胸口还是粘上了塑料。
伤害统计如下:我的手背上覆盖了基本一半的塑料,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就开始固化。钻心的疼痛加上滚烫的感觉反尔有些麻木。我试图去剥离却徒劳无功。值得庆幸的是当天我穿了一件棉质T恤,所有喷溅到衣服上了塑料把衣服完全烫烂了。我拎着衣服不敢乱动,等塑料固化了才起来。整个车间开始慌乱起来,大家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突发事件,一时间呆若木鸡不知所措。我把手浸在水池里试图让手背降温,固化的塑料已经把整个手拉直无法弯曲,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值班工长找了一辆推车把我送到医务室。值班医生睡眼惺忪的起来,看了伤口一时不知如何处理。我被疼痛和另外一种或者是几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折磨的有些焦躁。劈手把镊子抢过来自己处理,那块固化的塑料直接带着一块皮被拎起来,下面是惨白的肉,我估计已经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