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鼎刀窟骨作薪

黑,沉实、粘稠、永无尽头。像沥青灌满了七窍,封死了这具连蛆虫都嫌弃的烂肉棺材。三年?还是三十年?妈的,这黑狱里早没了日头。只有声音,和那腌进骨头缝里的药味儿,是这活死人还吊着半口气的证明。

咕嘟…咕嘟…咕嘟…药吊子像个没牙的老婆子,没完没了地念叨。陈艾、老姜、苦根、怨气在滚水里翻腾,熬成股子苦腥,钻进鼻孔,糊住嗓子眼,苦得老子想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可他娘的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炉火?倒是能觉出点稀薄热气儿,可厚棉絮像裹尸布,隔着暖不了半分,倒衬得这身死肉冻得透实,被木板硌得生疼。搁在以前非得把这劳什子砍个稀巴烂,可如今这点疼…是真他妈好啊!是老子徐狂风还没烂透的最后一点响动!

脚步声,拖沓,带着点泥水甩不掉的黏糊。停炉边了,是阿七。接着是干草叶被搓碎,窸窸窣窣落进陶碗——又他妈在弄药!这声音像钝刀子,没日没夜地一下下锯着老子的魂儿。

半截指头?操!赌档里那张豁口破刀,那双眼红得像要吃人…老子当时乐啥?“有意思啊!” 快刀劈开了烂泥坑,硬把她这野狗拽了出来。现在想起来,哈!真他娘有意思!

塞北风刀子刮脸,是那妮子在前头顶着。蜀道的石头像狼牙,是她在前面探路。仇家刀锋舔脖子…还是她,不要命似的撞上去!老子呢?老子这张破嘴抹了蜜油:“阿七!好样的!跟着老子,金山银山!亏不了!”

“等这趟顺了,带你看顶好的大戏!包你开眼!”

戏?戏个祖宗十八代!徐狂风何许人也?狼心狗肺,血冷似冰,江湖枭客!可这混迹江湖,手上总得有点把式,啥?问我功夫如何?那必是不差,要不然何来快刀一说?可老子偏喜欢用这张嘴,骗神骗鬼骗自己!时间久了,连她眼底那点狠厉,都让老子恍惚成了别的什么…

直到那天!杀气铺天盖地罩下来!要说老子没想过拿她挡刀,自己都不信!可也不知道当时被哪个小鬼捂了眼,一把将她搡进了死人堆!前后不过几息时间,可偏偏就是这几息的耽搁——后心…剧痛!

那个瞬间,我突然记起了小满。他总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每当这时候,师父总会说,高手过招胜负只在瞬息间。小满当时咋想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师父说的对,所以做事就得做绝,不给别人瞬息成事的机会。比如斩草除根,可我没杀小满——事后也有想过为什么,但没什么头绪,最后只能归功于小满这小子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染上了我身上这狗命,硬。

再后来,后来?哈哈哈!骨头碎得像破瓦罐!脑袋里“嗡嗡”响…然后…然后就是这无边无际、令人作呕的黑牢,充斥着药味!还有阿七…

来了!带着身洗不掉的药气。那手,微凉,带着薄茧,托起老子这颗沉得像灌了铅的头。药汁滚烫,粗暴地撬开老子干裂的嘴唇,只是个灌,苦啊,钻心透肺!老子想咬断她的指头!想把这毒汁喷她满脸!可这身子是他妈谁的?纹丝不动!就喉咙底下那点残存的活物,本能地“咕咚”。温热苦汁顺着无法闭拢的嘴角淌下去,黏在脖子上。随即粗布便会准时出现,在老子下巴颏上狠狠一抹,生疼。

她还不说话。这般死寂,塞北风刀子算个球!它刮的是皮肉,这静,刮的是老子烂透了的魂!债?债他姥姥个腿儿!风沙割她脸,石头磨她脚,仇家刀剑舔她血,老子还被她照顾…这他娘三百年都还不清!

门口,铁锈气冰冷,渗了进来。是刀,只出鞘半寸,我便知它渴血许久。

来人杵在门槛上,风霜,血气,带着…比老子躺这儿更久更深的恨!是阿满!这名字浮现在心头的瞬间,仿佛扎穿了老子的脑浆子!

师父…那死不瞑目的眼!师兄弟们的血,“嗤嗤”地喷在石墙上…山门轰塌的巨响,像债,滚烫,烧得老子这滩死肉都想炸开!这小子还是这臭毛病,起杀意时,指头喜欢在刀柄缠绳上摩搓。

“沙沙…沙沙…”

“他欠你的?”阿七声音低哑,似乎不是在问小满,更像是在问老子这活尸,问这没熬干的孽。

空碗磕在木头上,闷响。阿七走向墙角,窸窸窣窣…她回来了,手里捏着东西——是那封信,老子他妈的“看”得见!那封沾着师父心头血、写着“速杀此獠”的栽赃信!老狗!披着人皮的狼!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勾结仇家,屠了老子满门!那封信,就是他写给仇家,约定里应外合灭我徐家、再嫁祸给老子这颗现成棋子的铁证!老子找到时,血都冲到了天灵盖!

师兄弟们知道个卵,只知师门恩义大如天。不但挡道,还用师徒大义压老子。好好好,你们不让,老子就杀,直到砍掉那老狗的头。血债?是!老子背了!背得心甘情愿!可这真相…比血脏,比这黑狱还黑…阿七这妮子机灵,守了这么久,是不是也猜到了几分?还是…她根本不在乎,只想看着老子在这苦药里烂掉?

“药快凉了。”又是她那嗓子,不高,却像根烧红的针,奇异地刺穿了屋外雨声和屋里药沸。她端着新药过来,然而就是这四个字——“药快凉了”——像道无声赦令,又像句恶毒诅咒!老子清晰地“看”到,门口凝聚了不知多少日夜的杀机,“噗”地泄了!连带着屋里药气都跟着晃荡了下。

阿七坐下,再次托起这颗该死的头颅,苦涩汹涌灌入,药汁又他妈滑下来了。粗布手巾生硬地擦过下巴,动作多年如一日,像擦拭件朽木。

雨声更密了,砸在瓦片上,噼里啪啦。小满没走远,就坐在门外。

“嚓——!”闷钝,带着疲惫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撕裂声!是刀!是追魂索命不知多少寒暑的刀,狠狠扎进烂泥地里的声音!干脆,又透着股筋疲力尽的颓丧!像个墓碑,耻辱,钉在了门外泥泞里。他找了多久?比老子躺在这还久?那他娘的…他找到的,又是个什么?

咕嘟…咕嘟…咕嘟…药吊子里的水,还在不知死活地滚着。这声音,成了这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声响。

阿七回到炉边,火苗舔舐空气的声音细微可闻。

嗬!原来这世上顶顶沉的债,不是一刀两断的痛快,不是血溅五步的恩仇。是像老子这样,吊着口气,在这无边的黑暗苦腥里,熬着!熬着这没烧干净的孽!熬着这比死更难咽的脏污真相!是阿七,用苦药和死寂,一刀刀凌迟老子!是阿满,用不知多久的追寻,最终把刀插进了泥里…像这炉上药,火小了熬不出苦,火大了糊成一锅渣,非得熬!熬到骨头渣子浸透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熬到债主都他娘的倦了、乏了、把刀扔了…才咂摸出点东西——是恨未消?是悔已迟?还是…这活死人的囚笼,日复一日的刑?

雨声里,门外被雨水泡了不知多久的影子,哑着嗓子挤出句话,模糊地飘进来:“我叫小满。”这名字好,就像老狗说过,他是芒种后生的…

阿七捻药草的声音…在那一瞬间,极其极其细微地…顿了一拍。比心跳还轻。

咕嘟…咕嘟…咕嘟…

恨与债,血与谎,恩与孽,都在这锅黏稠、滚烫、苦到极致的黑汤里翻腾、煎熬,熬烂了皮肉,熬酥了骨头,熬成一种比死亡更无望的活法。这滋味…大概只有熬到形神俱灭,熬到债主也淋成了落汤鸡,才能从这无边的苦里,尝出那一丝…近乎荒诞、带着铁锈、泥腥和陈药渣味的…回甘。是给老子的?还是给小满的?或是…给默默熬药的阿七?天杀的老天爷,告诉我!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夜雨熬干英雄血,药炉沸碎旧刀盟。 债字当头悬三命,最锋利是未了情。 ………… ………… 这岭南的雨,浸透了木头,也...
    嗟呀卖梦阅读 37评论 0 3
  • 雨季的潮气,沉甸甸地浸透了每一寸木头,也渗进了被草药腌入味的小屋。药吊子“咕嘟”作响,白雾贴着梁木缓慢爬行。细嗅,...
    嗟呀卖梦阅读 39评论 0 2
  • 本草人间:李时珍自述 序章:三颗药丸的启示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像极了四十年前我在武当山采药时遇的那场雨。桌上那...
    kkmar阅读 514评论 0 0
  • 夜,深得像泼翻了墨。雨也大,砸在棺材铺陈旧的木瓦上,噼啪作响,吵得人心烦意乱,仿佛要把这间本就阴气沉沉的铺子彻底敲...
    江花云楼阅读 32评论 0 2
  • 我老婆是个性感漂亮的空姐,而我则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人。很多人羡慕我人生巅峰,却不知我承受了多少辛酸和屈辱。 我和我...
    醉后挥毫笔有神阅读 37,207评论 4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