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脚下有个小村庄,村西住着个老实巴交的老农王老伯。他种了一辈子庄稼,伺候土地如同供奉神明。去年秋天,他偶然在田埂边得了颗模样奇特的菜种,便格外珍重地种在院中向阳的角落。他每日清晨挑来山溪清泉浇灌,傍晚时分更蹲在菜旁,手指轻轻拂过菜叶,仿佛抚摸着初生婴儿的脸颊。
日子一长,那白菜竟出落得非同一般:菜心处青翠欲滴,叶片一层层裹得紧实,阳光下竟隐隐透出温润的光泽,真如一块精雕细琢的碧玉,引得村人啧啧称奇,称它为“玉白菜”。
消息长了翅膀,越过院墙,飞进了村中富户张员外的耳朵。这张员外平日只认得金银珠宝,眼睛早被铜钱磨得溜圆发亮。他立刻带着几个家丁,踩着午后的尘土,闯进了王老伯那简陋的小院。
张员外一身绸缎衣裳,镶着金边,肚子圆滚滚地挺在前面,摇摇晃晃地站定在白菜前头。他眯着眼,盯着那棵菜,目光锐利如刀锋:“老王头,你这白菜倒是个稀罕物,老爷我瞧着喜欢,抬到我府上园子里去吧。”他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子,仿佛在品鉴一件刚收的古董。
王老伯一听,心头猛地一紧,这白菜如同他亲手养大的孩儿一般,如何割舍得下?他急忙上前,黝黑的手微微颤抖,护在白菜前面:“员外老爷,这…这菜我伺候了快一年了,就是颗平常菜蔬,怕是入了您的贵园,反而折了它的命数啊!您高抬贵手,就让它留在这破院里吧。”
“哼!”张员外脸色一沉,鼻孔里喷出不屑的冷气,“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脸面不要,那便是自己找不自在了。”他肥手一挥,如同驱赶一只苍蝇,“来人,给我挖!连根带土,小心着点挪!”
家丁们如狼似虎扑上前。王老伯急得额上青筋直跳,欲要阻拦,却被一个壮硕家丁猛地推开,踉跄着跌倒在地。他眼睁睁看着那几把冰冷的锄头,毫不留情地插进白菜四周温软的泥土里。锄刃磕碰到菜根,发出沉闷而令人心碎的“噗噗”声。家丁们粗鲁地一撬,那株曾沐浴晨露、浸润山泉的白菜,连同它赖以生存的泥土,被整个掘起。
家丁们将白菜抬进了张员外那精心打理的花园。张员外亲自指点着,得意洋洋,命人将其栽入最显眼、土壤最肥厚之处,周围还特意移开了几株名贵牡丹。他背着手,看着这新添的“珍宝”,想象着它在自己园中熠熠生辉的模样,仿佛已看见无数艳羡的目光与随之而来的奉承。
然而,奇事发生了。只一夜之间,那株昨日还青翠欲滴、光彩流动的玉白菜,竟如同被烈阳暴晒了十天半月!叶子卷曲枯黄,仿佛皱缩的纸片,整棵菜彻底失了水分,蔫头耷脑,曾经那抹温润的玉色光泽荡然无存,只余下黯淡的灰败。
“废物!一群没用的东西!”张员外气得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动,狠狠踹了旁边的花匠一脚,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定是你们这些蠢材弄坏了我的宝贝!”他越想越恼,觉得是王老伯故意种了邪物来坏他气运,更是怒不可遏。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他便亲自拎起那株枯死蔫黄的“玉白菜”,如同丢弃一件秽物,重重摔回了王老伯的院中,破口大骂:“老东西!还你这破烂玩意儿!晦气!一堆烂泥朽根,也敢拿来糊弄老爷我?真是天生的贱骨头!”骂完,犹不解恨地往那枯菜上啐了一口浓痰,这才悻悻离去。
王老伯默默从地上拾起那棵已无半分生气的枯菜,心头一阵刺痛。他小心翼翼拂去根上沾着的污秽痰迹,捧在手中,如同捧回失散的骨肉。他蹒跚着走到院角,在原来种菜的地方,用手一点点挖了个小坑,将这枯萎的“玉白菜”轻轻放了进去,又覆上泥土,为它垒起一个小小的坟冢。做完这一切,他久久地蹲在那里,粗糙的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新翻的泥土,浑浊的眼里蓄满了对那逝去生命的哀伤与对世道人心的无奈。
几场春雨过后,那掩埋枯菜的小土堆上,竟悄然萌发出一抹鲜嫩的绿意。王老伯初时只当是寻常野草,并未在意。可那绿芽见风就长,短短时日,竟长成一棵亭亭玉立的白菜,而且比先前那棵更加青翠欲滴,更加饱满坚实,在阳光下,那菜心深处流转的温润光华,几乎要满溢出来,远看真如一块无瑕的碧玉在熠熠生辉!村人再次轰动,纷纷传言这是老王头的诚心感动了山神土地。
王老伯心中又喜又疑。一日深夜,他辗转难眠,披衣起身,借着窗外清朗的月光,再次来到那棵神奇的白菜前。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菜叶上,映得那菜叶愈发通透晶莹。他蹲下身,手指带着敬畏,轻轻触碰那冰凉的叶片。忽然,指尖传来一种异于植物的坚硬与光滑之感!他心头一跳,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拨开最外层的几片菜叶。眼前所见,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白菜最中心包裹着的,哪里还是寻常的菜心?竟是一块浑圆无瑕、翠色欲滴、在月华下静静流转着神秘光晕的绝世美玉!那光芒柔和而深邃,仿佛将满天星斗都凝在了这方寸之间。
王老伯愣怔半晌,才伸出颤抖的手,无比珍重地将那温润的玉石捧了出来。它安静地卧在掌心,带着土地的微凉和一种奇异的生命力。月光下,玉身通透,内里仿佛有碧绿的云烟在缓缓流动。
此刻,万籁俱寂,只有院中老槐树的枝叶在微风中低语。王老伯凝视着掌中这天地造化之宝,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祖辈们常念叨的那句老话,那话语如同山涧清泉,穿过岁月尘埃,清晰地流入心田:“东西本无主,德者居之。”
月影西移,玉白菜静静躺在老农掌心,温润如初。那玉光仿佛并非来自石中,而是从王老伯布满厚茧的指缝里透出,映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脸——世间的珍宝,并非总与权势金银同行。它只循着一条看不见的路径,悄然栖息于朴拙的心田。当贪婪如烈火席卷而过,留下的唯有冰冷的顽石;而真正的玉魄,只向那默默耕耘、始终不弃的土地俯首低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