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习惯叫父亲为爸爸。从小就这么叫，习惯这样的叫法。爸爸离我们而去巳有15个年头了，他去世时年仅56岁，是胰腺癌去世的。
爸爸和妈妈同岁，都是1947年生人。姐弟六人中，爸爸是老五，上面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三年自然灾害，正是爸爸长身体的时候，因常挨饿，个子没长起来，只有1.65米。其他兄弟姐姐都长得高。后来爸爸接了爷爷的班，到盐场上班，从工人做起，因好学上进，一路做到盐场会计、工会主席兼供销科长多年。因盐业不景气，后以工人身份急急退休，不久离世。
生前，爸爸是个极孝顺的人。两个画面还记得很清楚：一是爸爸常从单位领回一个半馒头，给爷爷送去一个，给我留半个。因为我小时候嘴尖，没有馒头，宁可饿着也不吃玉米饼子。他就每中午打两个馒头，自己吃半个，留下一个半带回来。等我上了大学，才感觉到，爸爸一个青壮年，半个馒头怎么能饱？但他就是这么走过来的。还有一个画面是：姥姥年岁大了，冬天住在我家，晚饭后我和弟弟常闹腾得不得了，爸爸便趁扫炕之时，背对着姥姥，然后狠狠地把笤帚把在炕上敲敲，转身扫到姥姥面前时，还是一脸灿烂。我们也就不理他。随着年龄渐长，尤其是成家后，才感觉到他不在姥姥面前冲我和弟弟发脾气，那可是对姥姥的一份孝啊！
爸爸对孩子，那可叫一个爱。清楚得记得，小时候，他常带我去他单位，带我在场部走走，叫这个大爷那个叔叔、阿姨，我嘴又甜，他便一直嘴咧着，呵呵地笑。回家时，把我往他自行车后座上的小椅子里一放，就骑着自行车一溜烟往家跑。记得一次，到了单位的收盐季，妈妈给我收拾点吃的东西，让我给两天没回家的爸爸送去。当我提着篓子跑到盐池边时，爸爸把我抱起来，在空中转了好几个圈，彼此都开心极了。
初三时，全镇成立了两个重点班，配备了相当的师资，却离家十里路，一住六天，每天中午还必得吃一顿玉米窝窝头。这可把我难为坏了，我是真吃不下，宁可饿着也不吃。爸妈就想了一个办法，我周日下午回校时，带着周一至周二中午的干粮；到了周三，爸爸再去送。这样，就成了爸爸给我送饭了。还记得初三那年，每每到了周三早7点，爸爸肯定会准时出现在我们班级外边，那是早上妈妈蒸熟的包子，热气腾腾，在爱吃饭的年龄，那可是香得不得了。然后，爸爸再从学校直奔单位，到了单位后再吃妈妈给他准备的早饭。每周如此，就这样度过了初三那年的异地求学。此刻，还能忆起妈妈做的、爸爸送的白面大包子的扑鼻香气。那个味道，连我的同位都记得，她可是很吃惯那个味道的包子。
三年中师、四年大学的寒暑假，来来去去，都是爸爸送我到十里外的行村镇上上车、到那接我下车。因每每回家或离家时，总能与雨相伴。求学时我也发现，每每我来去，总能下雨，无论之前有多干旱，所以爸爸形容我是“来去兴风带雨！”也因此，每次遇雨，我们父女也习以为常，常笑称：这才是常态。
小时候我和弟弟也常算着爸爸下班回家的时间，到十字路口接他。爸爸便右手推着自行车，腾出左手拉着我或弟弟，我们就这样牵着手回了家。
印象中，爸爸和妈妈也吵架，不过，最后都是以爸爸用幽默方式求和化解，与妈妈恢复常态关系。年轻时，爸爸也有大男子主义倾向，不怎么关心妈妈的劳累。直到有一天，妈妈到井边挑水时，因头晕把桶掉到井里，人坐在井边，吓得爸爸再也不敢让妈妈去挑水了，自己主动承担了这个该由男人承担的任务。在做农活上，爸爸绝对是个好丈夫。他早上早起，到责任田里干上两个小时农活，然后回家吃饭，再去上班，晚上回家吃。所以就能省出自己的口粮来。我小时候能吃上他带回来的馒头，也是这样攒出来的。
爸爸人小饭量大，一顿能吃两大碗饭。他还教导我们说：饭前喝口水，饭中不喝水，饭后再喝，这样的喝水法，人有劲。然后，就秀他那一胳膊肌肉。直到现在，我还坚持这个观点，有人来我家做客，当被称赞饭菜可口时，我会先声明：好吃不好吃，得看能否吃出这些菜。吃光了桌上的菜，那才说明真好吃！
爸爸还很幽默。对妈妈的会过日子，他常编顺口溜以调侃。如妈妈为省钱、还想改善家人的生活，就老是买些不怎么新鲜的海货回家做给我们吃，爸爸就笑侃“臭鱼滥虾，建柱的老家！（建柱是爸爸的大名）” 。我们就哈哈大笑。妈妈怕有客人来，手头没菜，于是买点东西后就一直舍不得吃，继续放。他就学妈妈的样子，把鼻子放在买的豆腐上闻闻：“嗯，没坏！”。然后我们又笑。正月里，亲戚家的孩子们都愿上我家来串门，一是有好东西吃，而且只要上桌的东西都是可以吃光的（在别的家里，有些是不能动的，要留着给下一拨客人吃），二是爸爸好脾气，幽默，孩子们喜欢。听说，爸爸曾因大舅家的二表哥来我家时与邻居打架，便在吃饭时对他哥哥说：“老大，你使劲吃饱了”，又指着淘气的二表哥说：“老二，你吃两个半饱就行了！”二表哥气得两年没来。后来上了学，知道两个半饱也是吃饱了的意思，才又登门。这也成了一段常被提起的笑话。
爸爸人很雅，爱养花。记得当时他养了很多花，各种兰花，大栀子、小罗汉栀子，茉莉花等，他从78年便开始养君子兰，83年就有人到我家要用1000元买他的那棵君子兰，他没舍得卖。如今，这棵花养在弟弟家里。他也很巧，还为花建了大棚，冬天花都在里面过冬。夏天罗汉栀子开花时节，满家香甜。村人从街上走过，顺着花香，就能找到我家。爸爸也应老乡之约，扦插了很多栀子花送与众人。而今，我也喜欢摆弄花花草草，家里一如爸爸当年一样，养了很多品种的花。这也是从小受他熏陶，得他真传，传承了他的爱花基因吧！
爸爸骨子里也是个保守的人。记得我初中将毕业，在择选上高中还是中专时，他劝我“先打个兔子捌在腰里！”力主我考小中专。当时的小中专可是难考，而且考的好必须要上师范的。我当时就想考我现在从教的这所学校的会计专业，爸爸的好几个同事都是这里毕业的，我也想女继父业。可是没承想，被师范录限。想想挺悬的，如果不是后来在中师被保送上了大学，那我的求学生涯也就到此结束了。好在，我还算得上天眷顾，上了大学，毕业后被我当初要考中专的学校要来，在此一干就是二十四年。我也一直就成了爸爸的骄傲，在他事业最低谷的时候，我也成了他的精神支撑。
爸爸也是整个家族的主心骨。一大家子，谁家有个什么大事，都要找爸爸合计一下，或来出面。比如他常带人去县城看病，因为他与一些人也熟络，见识也广些。所以，后来，在他生病后，我们虽然没告诉他实情，我想，他肯定心里跟明镜似的，明白着呢，他多精啊！之所以避而不谈这个话题，我和弟弟是因为怕他受不了打击；于爸爸而言，可能是一种向生的愿望，他还想好好活下去，他不想就这么走了，他也不敢说破，只要我们不亲口告诉他“没法治了，癌细胞己扩散，只好又缝起来了”，他觉得就可能还有希望。
爸爸出院后，就从青岛回了老家。时值非典，长途车层层检查，票也不好买。那是我人生中最难过的一段时间。一边要复习考北师大的心理学研究生，一边要每个周末回去看我爸爸。于是弟弟想了一个办法，每周六骑着摩托车到我家，再带着我从青岛回海阳老家。一百多公里的路，觉得跑好长时间才能到达，呼啸而过的风吹得人没了形。关键是村里封闭，村口有民兵把守，不准在外面工作的本村人出入村庄。我们便不从正路、转从小路蜿蜒曲折回家。其实也是有把守的，不过，远远地看是我和弟弟，人家便故意躲出去一会儿，放我们进村后，再上岗。这可能也是父母一辈子乐善好施攒下的人缘吧！想起这段日子总是泪流满面。不知道是因为委屈还是因为艰难。那是我人生的低谷，身体也不怎么好。相比于弟弟，把店面转让，回家专门照顾老爸，我觉得我做得远远不够。但弟弟心中，却觉得爸爸住院费都是我来拿的，好长时间不肯原谅自己，他觉得儿子就当负担起这一切。我对象当时常说的一句话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不要有负担！”但是，弟弟也好久才走出心理阴影。每每回家后，我和爸爸聊聊天，到门口浇浇菜，晒晒太阳，享受着春日的时光，过一段慢慢地生活。爸爸一辈子风风火火，忙活了一辈子，这段时间却成了他最慢节奏的一段时光了。皆是被病所逼，多有不甘。
那段时间，爸爸也常常提及他的同事。有一个是他的厂长。爸爸是盐场的四朝元老，辅佐了四任厂长，前三任在调走高就时，都有意要带他一起走。可爸爸是个恋家的人，就放弃了。第四任厂长初时也相处融洽，但因政见不合，他便把爸爸下放到大闸去看水位，每日涨潮落潮时，放下或提起闸门。如果是一位普通职工，可能视为轻快工作，可对于爸爸这样一位忙了一辈子的人，且从事了一辈子脑力劳动的人来说，内心的坎很难过得去。当时的我，没学心理学，也帮不上老爸什么忙，有时看他脾气大，还训他。弄得他只好把委屈装在肚子里。可能在家人面前，还觉得没了面子。这对一个要强的人来说，真得是无异于杀了他。那段时间，记得每次饭后，爸爸看着表，要到上班时间了，常叹口气，自言自语道：“我什么时候才能退休啊？！”然后孤独地上班走了。这也是他人生中最为落寞的时光。在他生病前，某次听说，那位厂长与妻子在县城东村的河边洗衣时，上游下来了干河，把他和媳妇全冲走了，从此杳无音信，留下了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听到此事后，爸爸好几天不言不语，悲悯之情可见。爸爸是个有情有义之人，虽不愿与之共事，但因之前有过交往，还是希望他们平安。以前，他也常常在傍晚就把同事领回家来海吃山喝一顿，也常与同事在他人家里相聚海喝。待到他病了，有的来过一回，有的则再未相见，只有三个叔叔，常来走走，陪他聊聊。为此，他也常感叹世态炎凉，不胜唏嘘。与妈妈和我检讨自己年轻时交了一帮酒肉朋友，没有顾上家，让妈妈受苦了。
爸爸之所以后来遭到排贬，我想也与他的脾气秉性有关。他干工作很有一套，为人忠诚厚道，很仗义，也有担当，很有口碑，这在部下看来是位好领导。可对上，对领导，他有意见就坦诚提出，颇有些耿直不拐弯之意，这点颇得前三任领导的赏识。这种交往策略要分人的，适合对那些有远见、求贤才，愿走上坡路的领导。而第四任就不一样了，喜欢一言堂，独断专行，刚愎自用，很想用此证明自己的威信。爸爸还是用老一套办法来与之相处，推心置腹与之提意见与建议，结果逆其龙鳞，最后的结局，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被充军发配”。他是怀着悲痛绝望、在快要退休的年龄被如此对待的，这就成了他永远的痛。
所以那段时间，他心情起伏很大。而作为家人，我没有设身处地去想他的遭遇对他是个多大的坎，未主动去与爸爸交流他的心事、他的难处、他的不平。或许爸爸觉得我还小，或抹不下面子与我们交流。作家庭的大伞作惯了，弯不下身段，只能压抑在心里，最终身体耗竭，形成病灶。据说，胰腺癌都是因情绪而引发。我真得很痛心。每每想起在爸爸最需要我理解他的时候，没有走近他，真是不能原谅自己。
爸爸这种耿直、忠厚、埋头做事的风格也以遗传密码形式传给了我。其实，颇有一段时间我总是躲着权威人物，不想与之交流。自意识到这个问题后，它也就不再成为问题。
想起爸爸，还是觉得难以写完他的趣闻趣事。我还是挺想念爸爸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