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归魂铃
青石板缝隙里钻出的野艾草蹭过脚踝,苏晚在朱漆斑驳的大门前停住脚步。门环上铜锈结成蛛网形状,指尖碰到冰凉的瞬间,她恍惚听见十年前那个雨夜,姐姐的指甲刮过门板的刺啦声。
"小晚,快进来。"
三叔公的声音裹着陈年檀香从门缝渗出,老宅飞檐上蹲坐的嘲风兽投下爪形阴影,正扣在她颤抖的肩头。推开门的刹那,腐朽的木头气息混着某种腥甜扑面而来,门槛石上暗褐色的污渍蜿蜒如蛇,一直延伸到天井那口八角琉璃井。
"你姐姐的屋子还保持着原样。"三叔公的杭绸长衫扫过回廊围栏,袖口银线绣的傩面在暮色中泛着青光。老人枯瘦的右手始终按在蛇头杖顶端的绿松石上,那颗宝石内部似有活物游动,每走一步就漾起血色波纹。
苏晚的行李箱轱辘卡在了地缝里。她弯腰去提时,瞥见东厢房窗棂上密密麻麻贴满黄符,朱砂画的咒文已经褪成铁锈色,像是干涸的血迹。最顶端的符纸突然脱落,打着旋儿飘到她鞋尖前——背面用湘绣手法绣着姐姐的生辰八字。
"今晚你住西厢。"蛇头杖不轻不重地点在她脚边,青砖裂痕里立刻渗出粘稠的黑水。三叔公深褐色的眼珠在镜片后微微凸起,像两枚即将孵化的虫卵,"祠堂亥时上锁,莫要乱走。"
等老人的脚步声消失在垂花门后,苏晚从背包夹层摸出那只青铜铃铛。铃身阴刻的傩公傩母像在暮色中扭曲变形,她分明记得这是在姐姐梳妆匣暗格里找到的,此刻内侧却多出一行小字:"戌时三刻,井台见。"
残阳最后一缕光坠入井口时,苏晚摸到了井壁的异样。青苔覆盖的砖石间,翡翠镯子正卡在离水面三尺的位置,裂纹里渗出的红丝像极了血管脉络。当她的指尖触到冰凉的玉器,井底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用头撞了下木桶。
"这是你姐姐最爱的镯子。"
苏晚险些栽进井里。三叔公不知何时站在了葡萄架下,蛇头杖挑着的白灯笼照出他半边青灰的脸。老人长衫下摆沾满泥浆,可今天分明是个晴天。
"当年她非要半夜来捞玉佩..."镜片反光遮住了瞳孔,三叔公的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滑动,"结果失足落了井。"
灯笼突然爆出幽绿的火星,苏晚看见老人脚边积着一滩水,正在缓慢地朝着井口流动。她后退半步,后背抵住湿滑的井沿,袖中的铃铛突然发出蜂鸣。
"去给你姐姐上柱香吧。"蛇头杖叩地的声响与铃铛震动产生共鸣,苏晚太阳穴突突直跳。供桌摆在堂屋正中央,黑白照片里的姐姐穿着月白旗袍,可当她眨了下眼,相框中的影像忽然变成了新娘妆扮,眉心一点朱砂红得刺目。
戌时的梆子声惊飞了檐角乌鸦。苏晚躲在书房门后,看着更夫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游廊转角。泛黄的《傩仪考》就压在砚台下,书页间那张黑白照片里的民国少女,发间插着的并蒂莲银簪,与她背包里那支一模一样。
"你在找这个吗?"
铜铃铛从高处坠落的瞬间,苏晚的血液凝固了。三叔公站在博古架旁,手中握着半截红绳——正是照片里绑在少女脚踝的那种。老人嘴角的法令纹深如刀刻,在烛光中竟像是要渗出血来。
子时的祠堂比冰窖更阴冷。苏晚跪在蒲团上数着供桌裂缝,第九条缝隙延伸到牌位底座时,她听见头顶传来蚕食桑叶般的沙沙声。牌位上的金漆正在剥落,露出底下森白的骨质,最中间"苏氏婉君之位"的"君"字突然爬出一只百足虫。
"铛——"
铜钟自鸣的余波震得烛火狂舞,苏晚的孝衣被冷汗浸透。当她发现所有烛芯都结出莲花状的灯花时已经太迟了,棺材缝隙里溢出的黑气正顺着地砖纹路爬向她的脚踝。
纸扎人是从天井的月光里浮出来的。八个惨白的轿夫腮红晕染,嘴角用朱砂勾到耳根,纸糊的指尖却泛着活人才有的粉晕。他们抬着的猩红轿辇上缀满铜钱,当轿帘被阴风掀起时,苏晚看见绣鞋尖上停着只碧绿的纺织娘。
"小妹,你的嫁衣绣好了。"
苏晚的牙齿咬破了舌尖。姐姐从轿辇里探出的手腕爬满水藻,翡翠镯子正在吞噬她苍白的皮肤。更可怕的是那些青铜铃铛——此刻正从祠堂各个角落飞来,铃舌竟是蜷缩的婴孩手指。
"当年三叔婆怀着八月身孕被推下井时,铃铛也是这么响的。"姐姐的脖颈突然裂开一道血口,井水混着鱼苗倾泻而出,"现在轮到你了。"
供桌上的糯米突然沸腾,在青砖上拼出"快逃"。苏晚转身撞翻长明灯,飞溅的灯油在供布烧出人脸形状。三叔公的身影堵在祠堂门口,蛇头杖的绿松石外壳片片剥落,露出底下森白的指骨。更骇人的是他的脸——皱纹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二十岁青年的光滑皮肤。
"时辰到了。"变年轻的三叔公笑着露出尖牙。苏晚腕间的翡翠镯子骤然收缩,在骨骼碎裂声响起的前一秒,她终于看清祠堂房梁上悬挂的东西——数百个青铜铃铛串成的人形风铃,每个铃铛里都封着一枚眼球。
井中传来铁链崩断的巨响,姐姐的指尖已经触到苏晚的后颈。这时供桌下的阴影里突然伸出一只焦黑的手,攥着半张烧毁的傩面按在苏晚脸上......
第二章血线缠魂
暗室里的桐油灯爆出个灯花,映得墙上人皮嫁衣泛起琥珀色的光泽。苏晚的后背紧贴着潮湿的砖墙,焦黑手掌的主人已经化作地上一滩腥臭黏液。半张傩面紧贴在脸上,火烧过的裂纹竟与皮肤纹理完美契合,像是有无数蜈蚣在皮下蠕动。
"这是三叔婆的嫁衣。"沙哑的女声从头顶传来。
苏晚猛地抬头,看见房梁上垂落数十件血色嫁衣,每件都用金线绣着狰狞的傩面。最中央那件下摆缀满青铜铃铛,袖口处暗纹竟是密密麻麻的符文——与她手中残破的《傩仪考》最后一页完全吻合。
暗门突然被撞开,阴风裹着井水的腥气涌入。苏晚闪身躲进嫁衣丛林,看见三叔公提着白灯笼站在门口。此刻的他已然是二十出头的样貌,皮肤在幽光下泛着尸蜡般的青白,脖颈处有道细密的缝线痕迹,随着呼吸起伏渗出黄水。
"阿沅,别躲了。"年轻的声音带着黏腻的水声,三叔公的指尖抚过一件嫁衣的领口,那里别着枚生锈的并蒂莲发簪,"你娘当年穿着这件衣裳时,可比你乖顺得多。"
苏晚的指甲掐进掌心。阿沅是族谱上记载的曾姑祖母,民国七年被记作"急病暴毙"。她忽然明白那些嫁衣袖口的符文为何眼熟——今早整理母亲遗物时,在陪嫁妆匣夹层见过同样的图案。
青铜铃铛毫无征兆地齐声震响,三叔公手中的灯笼霎时熄灭。苏晚借着傩面增强的夜视能力,看见对方后颈的缝线突然崩裂,钻出条生着人脸的怪蛇。腥风扑面而来的瞬间,她扯下身旁嫁衣抛向半空。
"嘶啦——"
嫁衣在空中自行舒展,袖管里伸出白骨嶙峋的手。苏晚这才看清所谓金线竟是用少女长发浸染而成,那些发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变长,缠住怪蛇的七寸。趁此间隙,她扑向墙角樟木箱,箱盖上未干的血手印与她的掌心严丝合缝。
箱内整齐码放着十二个锦盒,每个都贴着黄符。最上层盒中摆着对鎏金掐丝耳坠,坠子却是两枚刻着生辰八字的乳牙。当苏晚触碰到第二层盒中的犀角梳时,暗室东南角的砖墙轰然塌陷,露出条通往地底的密道。
腐臭味混着奇异的檀香从地道涌出。苏晚攥着半卷《傩仪考》往下摸索,石阶缝隙里嵌着的不是青苔,而是结成晶体的暗红血渍。转过第三个弯道时,她踢到了个软绵绵的东西——是具尚未完全腐烂的女尸,穿着苏家女子特有的月白旗袍,腹部被剖开的伤口里塞着团正在蠕动的黑发。
"这是三姐......"苏晚的喉咙像被鬼手扼住。女尸左手无名指戴着枚翡翠戒指,戒面刻着细小的"婉"字。十年前中元节,说要进城买洋装的堂姐,原来从未离开过老宅。
地道尽头豁然开阔。百丈见方的地宫里,九根青铜柱按北斗方位排列,每根柱身都捆着具呈跪拜状的干尸。中央祭坛上横着具水晶棺,棺中女子面容鲜活如生,额间朱砂痣与苏晚的一模一样。
"这是咱们苏家第一位新娘。"三叔公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带着胸腔共鸣的嗡鸣。苏晚转身看见他脖颈的怪蛇已膨胀如巨蟒,蛇头上赫然顶着三叔婆的面容,"每代寅年寅月生的女子,都要用骨血温养她的肉身。"
祭坛四周突然亮起幽蓝磷火,映出水晶棺下纵横交错的血管状红绳。苏晚这才发现地宫顶部倒悬着数百个青铜铃铛,每个都连接着红绳,另一端没入干尸天灵盖。她腕间的翡翠镯子突然发烫,棺中女子的睫毛竟开始颤动。
"当年你娘亲不听话,害我只能提前剖出你姐姐。"三叔公的指尖长出漆黑长甲,轻轻划过水晶棺盖,"不过无妨,用你的皮囊来缝制新嫁衣,倒是更合时辰。"
苏晚背后的嫁衣突然收紧,金线发丝钻进她的七窍。剧痛中她瞥见水晶棺里的女子双手交叠处,握着把镶嵌眼珠的青铜匕首——正是族谱插图中傩祭师用来剜心的法器。
当第一缕血线从她眼角渗出时,祭坛四周的青铜柱开始震颤。干尸们空洞的眼窝里长出肉芽,苏晚在濒死之际听到地宫深处传来锁链断裂声,那声音与昨夜井底的动静如出一辙。
无数记忆碎片突然涌入脑海:娘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犀角梳暗藏机关,姐姐被推进井前偷偷剪下她一绺头发,三叔婆在地窖里哼唱的安魂曲突然变得字字泣血......
"阿晚,接刀!"
本该死去的女尸突然暴起,腐烂的手掌握着苏晚的手刺向水晶棺。翡翠镯子应声而碎,棺中女子额间朱砂痣迸射出血光。苏晚在混乱中看见三叔公的皮囊如蛇蜕般脱落,露出底下布满咒文的骷髅本体。
地宫开始崩塌,青铜铃铛雨点般坠落。苏晚握着匕首割断缠在颈间的发丝时,发现刃身映出的自己头戴傩冠,双瞳赤金如焚。
第三章傩面枯骨
水晶棺炸裂的瞬间,苏晚的瞳孔被染成暗金色。飞溅的尸水在空中凝成无数傩面,每张面具的哭笑脸谱都在重复同一句话:"巫真归位,百无禁忌。"
地宫砖缝里涌出粘稠的黑血,苏晚踩着翻涌的血浪后退,看见棺中女子的皮肤正在片片剥落。当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完全褪去后,露出的森森白骨上布满了雷击纹——这是百年傩祭师才能修成的天罚印记。
"原来你才是真正的镇物。"苏晚的声线里混着陌生的回音。她手中的青铜匕首发出蜂鸣,刃身映出个戴黄金傩冠的女子,正将符咒刺入自己心脏。
三叔公的骷髅躯体发出竹节爆裂般的脆响,他背后浮现出九道虚影,每道都是不同年龄的苏晚:"你以为挣脱了命数?从你出生那刻起,血肉就带着巫真的诅咒!"
青铜柱上的饕餮纹突然活了过来,化作黑雾缠上苏晚的脚踝。剧痛让她跪倒在祭坛边缘,额间朱砂痣渗出黑血,在地面绘出幅诡异星图。当第七颗血星亮起时,她终于看清了四百年前的真相:
万历二十三年的中元夜,十六岁的傩祭师巫真站在镇魂井边。她手中的青铜铃铛串成北斗形状,身后是被铁链锁住的八具血尸。族老们举着火把围成圈,她青梅竹马的苏珩捧着鸩酒的手在发抖。
"真儿,只有你能平息山魈作乱。"少年锦袍上的蟒纹在火光中狰狞如活物,"饮下这酒,你的魂魄就能永远守护......"
巫真颈间的银锁突然断裂,坠入井口的瞬间,她看见苏珩袖中滑落的定亲玉佩——分明刻着县令千金的闺名。井底传来百鬼哭嚎,她染血的指尖在井壁刻下最后一道咒文,将毕生修为与滔天怨气封入青铜铃。
记忆突然扭曲,苏晚的视野变成血红色。她看见巫真的尸体被套上七重嫁衣,苏珩用她的指骨做成婚戒,在洞房夜戴在了县令千金手上。当更鼓敲过三声,新娘的喜服突然渗出尸水,三百根金线从她毛孔钻出,将整座宅院缝成人皮灯笼。
"看清楚了吗?"三叔公的骷髅手爪按在苏晚天灵盖,指缝间游出无数带牙的血管,"苏珩用巫真的心头血续命,这才让苏氏子孙世代享用傩祭阴寿。"
地宫突然剧烈震颤,那些连接青铜柱的红绳开始腐化。苏晚的孝衣无风自燃,露出底下暗金色的傩纹图腾。当第一缕火焰舔舐到水晶棺残片时,巫真的头骨突然浮空,黑洞洞的眼窝对准三叔公。
"你当真以为......我算不到四百年后的劫数?"
沙哑的女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青铜匕首脱手飞出,在空中分解成九枚刻着生辰八字的棺材钉。苏晚本能地结出复杂手印——这正是娘亲生前每晚在她掌心画的神秘符咒。
"不!"三叔公的骷髅躯体瞬间爬满青苔,"你怎么会傩祭封魂印!"
棺材钉穿透他周身大穴的瞬间,苏晚看清每根钉子上都刻着苏家女儿的名字。最中间那根泛着翡翠光泽的,正是用她姐姐的指骨打磨而成。
巫真的头骨降落在祭坛中央,苏晚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抚上那些雷击纹。无数记忆汹涌而入:万历四十六年巫真残魂附身童女复仇,却被苏珩转世用镇魂碑再次封印;嘉庆三年她借孕妇之体重生,又遭族老活葬;直到二十年前,三叔公发现用至亲血脉献祭能窃取傩祭之力......
"该醒了。"头骨突然碎裂,露出里面暗藏的青铜傩面。当苏晚戴上面具的刹那,地宫所有青铜铃铛齐声炸裂,七百只眼球如星辰坠落。
三叔公的惨叫声中,苏晚的乌发寸寸成雪。她看见自己左手掌心浮现血色铃铛印记,而右手则握着团跳动的幽蓝鬼火。祭坛下的血海开始逆流,那些被吸食的魂魄从青铜柱中挣脱,化作萤火萦绕在她身旁。
"你以为终结了轮回?"即将消散的三叔公突然诡笑,"看看你腕上的锁魂线。"
苏晚猛然扯开衣袖,三道黑气凝成的绳索已缠到手肘。这是动用傩祭禁术的反噬,每时每刻都会有冤魂顺着锁链来夺舍。
"从今往后,你即是新的镇物。"巫真的声音逐渐飘渺,"要永世承受......"
地宫彻底坍塌的前一秒,苏晚从废墟中抓到了半本族谱。残页上的画像令她如坠冰窟——四百年前的巫真画像旁,添上了她穿嫁衣的新绘,落款日期正是今天。
暴雨倾盆的古镇街道上,苏晚的白发在风中纠缠如蛛网。她怀中青铜面具突然发热,转头看见镇魂井口爬出个湿漉漉的男童,颈间银锁与巫真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姐姐,我饿。"男童咧嘴笑时,嘴角裂到耳根。
第四章阴戏断魂
老戏台的描金藻井往下滴着血珠,苏晚的白发在阴风中扬起万千银丝。怀中的青铜傩面突然发出婴儿啼哭,那个从井里爬出的男童正在啃食野猫尸体,指缝间的黏液在青砖上蚀出傩舞图谱。
"姑娘是外乡人?"
油纸伞檐缓缓抬起,露出张敷着厚白粉的戏子脸。穿绛红缎面褶子的男人跷着兰花指,水袖边缘绣着密密麻麻的符咒,仔细看去竟是无数个变形的"巫"字。
苏晚后退半步,鞋跟碾碎了半截桃木钉。三天前她在土地庙见过这物件——本该钉在东南梁柱上的镇物,此刻却爬满蛆虫。
"班主找您半月有余了。"戏子突然旋身,伞面转出十八张狰狞傩面,"酉时三刻,青蚨戏楼,座儿都给您留着呢。"
血雾漫过牌坊时,苏晚发现腕间锁魂线变成了暗金色。街边纸扎铺的老板娘探出头来,发髻间插着的并蒂莲银簪闪着寒光:"要买引魂幡么?今日特价,买三送一。"
更诡异的是她身后的纸人——着月白旗袍的少女眼眶里塞着银杏叶,脖颈处针脚缝着苏晚的生辰八字。
戏楼灯笼在雨幕中亮起的瞬间,苏晚听见四百年前的更鼓声。巫真残魂在识海里翻涌,她看见万历年的戏台下方埋着九口镇魂瓮,穿蟒袍的武生将符水泼向哭嚎的童男童女。
"苏姑娘果真是守约之人。"
二楼雅座传来玉器相击的脆响,戴翡翠扳指的手掀开湘妃竹帘。苏晚瞳孔骤缩——那人长着与三叔公蜕变后相同的脸,腰间却系着巫真记忆里的青铜铃串。
"在下姓祝,是这戏班班主。"男人转动扳指,翡翠内部浮现出挣扎的人影,"特邀姑娘共赏新排的《阴兵借道》。"
戏台突然陷入黑暗。当第一声云锣敲响时,苏晚发现全场座椅上摆的都是灵位。穿着寿衣的乐师从地底升起,手中的胡琴弓弦竟是浸血的长发。
武生踩着七星步登场瞬间,苏晚的傩面突然收紧。那人脸上画着雷公脸谱,但眉心朱砂痣的位置与巫真分毫不差。更可怕的是他手中的偃月刀——刀背镶嵌的七颗翡翠,分明是苏家历代女子的瞳仁炼化而成。
"师姐,别来无恙啊。"武生刀尖指向苏晚,戏腔里混着巫真师兄的声线,"当年你为个薄情郎堕入鬼道,可想过会害得傩门覆灭?"
记忆碎片如利刃刺入脑海。苏晚看见万历年的雨夜,巫真抱着被剜去双眼的师兄尸体,在祖师爷牌位前刻下血咒。青铜傩面从她脸上脱落时,戏台两侧突然垂下二十八具腐尸,每具都戴着残缺的傩公面具。
班主抚掌大笑,翡翠扳指映出苏晚身后景象——那个井中男童正趴在她影子里啃食锁魂线,嘴角咧到后脑勺的伤口里钻出蜈蚣。
"好戏才开场呢。"祝班主将符纸折成的青蚨放入茶盏,血水立刻沸腾如活物,"苏姑娘可知,巫真残魂最可口的吃法?"
武生的偃月刀劈裂戏台,地底涌出的却不是血水,而是泛着磷光的青灰色浓雾。苏晚的傩面自发吟唱起安魂咒,那些腐尸突然调转方向,将班主团团围住。
"你以为请来傩门叛徒就能困住我?"苏晚的锁魂线绞住武生脖颈,却发现触感冰凉如铁——这根本不是活人。
班主撕开人皮面具,露出底下布满咒文的脸。他掀开戏袍,腰间赫然坠着巫真头骨炼制的魂灯:"好师侄,你该唤我声师叔祖才对。"
巫真残魂在苏晚体内发出尖啸,戏楼梁柱上的镇魂符齐齐自燃。当武生的脸谱裂开时,苏晚终于看清那竟是三叔公的骷髅本体,眼眶里跳动着用姐姐心脏炼制的命灯。
青铜傩面突然飞出,与魂灯相撞迸发青焰。苏晚趁机跃上戏台,扯下武生的蟒袍——背后刺着的傩舞图谱竟与老宅地宫青铜柱的纹样完全一致。
"原来你们早就......"
井中男童的尖笑打断了她的话。小怪物四肢反折着爬上班主肩头,吐出半枚带血的青铜铃铛。苏晚认得这物件,正是当年娘亲临终前含在口中的那枚。
戏楼开始坍塌,无数灵位牌飞旋着组成困阵。苏晚割破手腕,血珠落地化作燃烧的傩面蝶。在火光照亮的瞬间,她看见二楼包厢闪过月白旗袍的衣角——本该葬在井底的姐姐,正握着带血的口脂朝她微笑。
班主的身影在青烟中消散,余音缠绕着梁柱:"三日后子时,镇魂井畔,拿巫真魂珠来换你娘亲的遗骨......"
雨幕中传来唢呐声,送葬队伍从街角转出。苏晚的白发缠住轿辇横梁时,发现轿中端坐的新娘,穿着她在地宫见过的人皮嫁衣。
第五章魍魉茶楼
子时三刻的茶楼飘着尸油香,说书人醒木一拍,房梁悬挂的傩面灯笼应声而亮。苏晚的白发藏在青纱帷帽里,指尖摩挲着茶碗边缘的豁口——这是用天灵盖打磨的骨器。
"今日要说的是《傩娘借寿》!"说书人裂帛般的嗓子惊飞檐角蝙蝠,他缺了无名指的右手比划着,"话说那巫真娘子剜心镇煞,谁料情郎转头就把她炼成了......"
"哐当"
苏晚的茶盖突然扣在碗上,盖住了碗底浮现的血字——"东南柱"。说书人独眼闪过绿光,醒木重重砸在包浆的梨木桌上,震得傩面灯笼转出七张鬼脸。
茶客们突然齐刷刷转头,每张脸都涂着惨白戏妆。苏晚腕间锁魂线骤然绷紧,青铜傩面在袖中发出蜂鸣。她假意擦拭嘴角,将含化的犀角片混着血水吐在帕子上——这是从地宫带出的破幻之物。
东南承重柱的裂缝里渗出黑雾,苏晚借着捡手帕的姿势,瞥见柱身雷击纹中嵌着枚带血的棺材钉。说书人还在喋喋不休,内容却变成了用傩戏腔调唱的《往生咒》。
"姑娘的碧螺春凉了。"穿鼠灰短打的伙计突兀地出现,托盘里盛着块血沁古玉,"后厨新进了洞庭鲜鱼,可要尝个尖儿?"
苏晚瞳孔微缩。古玉纹样与巫真头骨的雷击纹完全吻合,鱼腹传讯是苏家女子特有的联络方式。她故作慵懒地扶正帷帽,露出缠着锁魂线的左手小指。
伙计眼皮跳了跳,突然打翻茶壶。滚水泼在苏晚裙裾的瞬间,她看清对方用手蘸水写的字:戌时三刻,义庄北墙。
茶楼烛火毫无征兆地熄灭,说书人的醒木声变得急促如雨。苏晚摸到承重柱后的暗门时,身后传来血肉撕裂声——那个递茶的伙计脖颈正被说书人的折扇削断,喷出的血竟是墨绿色。
暗门内是条倾斜向下的密道,石阶上粘着未干的人脂。苏晚的傩面突然发烫,映出墙上抓痕里的金箔碎屑——这是青蚨戏班蟒袍的装饰物。转过第三个弯道时,她踢到了具新鲜的尸体,穿着巡夜更夫的灰布褂子,后心插着半截翡翠发簪。
"苏姑娘来早了。"戏腔从头顶传来。
苏晚猛然抬头,看见武生倒悬在洞顶,脸谱嘴角淌着尸油。他手中的偃月刀滴落腥臭液体,在地面蚀出"交魂珠"三个字。
"班主让我捎个话。"武生的刀尖挑起更夫的脑袋,"这老东西昨晚在土地庙,可是说了不少掏心窝子的话。"
苏晚袖中滑出半张烧焦的傩面,这是从地宫带出的残片。当武生的刀风劈面而来时,她将残面按在左脸——霎时万千冤魂尖啸着从裂缝涌出,冲散了戏班布下的迷雾阵。
义庄北墙的招魂幡无风自动,苏晚赶到时,哑巴棺材匠正用朱砂笔在槐木棺上画符。见到她来,匠人用凿子撬开棺材底板,露出个阴沉木匣。匣内整齐码放着:缠金丝的墨斗、刻着生辰八字的桃木钉、以及半块带牙印的虎头银锁。
"阿沅......"匠人突然开口,声音像是砂纸磨过青砖。他掀起左臂衣袖,露出道横贯肘部的刀疤——与苏家族谱记载中,曾姑祖母刺伤管家的伤痕一模一样。
三更梆子响时,义庄外传来纸钱飘洒声。苏晚将虎头银锁按在巫真傩面上,竟严丝合缝。记忆如潮水涌来:万历三十七年,巫真残魂附身的丫鬟被苏珩转世囚禁时,正是用这把银锁打开了地牢......
"砰!"
义庄大门被阴风撞开,十八盏白灯笼飘浮而入。苏晚翻身滚入棺材,听见轿辇落地的声响。穿绛红嫁衣的新娘缓步下轿,盖头下传出姐姐的声音:"小妹还是这般顽皮。"
苏晚的锁魂线突然暴起,却在触及嫁衣时被反弹回来。新娘掀开盖头的刹那,整个义庄的棺材盖同时炸裂——每具尸体都戴着青蚨戏班的脸谱。
"你以为请来苏家老仆就能破局?"新娘的脸皮开始脱落,露出班主的面容,"这哑巴四十年前就该死在......"
匠人突然暴喝,声如雷霆。他手中的墨斗金丝飞射,将十八盏白灯笼串成符阵。苏晚趁机掷出桃木钉,钉身上的生辰八字突然燃烧,将班主幻影逼退三步。
"走!"匠人撕开胸前衣襟,露出布满咒文的身体。他将墨斗线缠上房梁,整个义庄开始坍塌。
苏晚在瓦砾纷飞中抓住半本账簿,最后一页赫然画着三叔公与班主对饮的场景。更令她心惊的是落款日期——竟是她姐姐失踪前三天。
暴雨如注的荒郊,苏晚的白发缠住古槐枝干。她打开阴沉木匣,发现底层铺着娘亲的梳头帕,上面用血绣着:"小心说书人"。
身后突然传来枯枝断裂声,巡夜更夫提着破灯笼从林间转出。他的铜锣缺了个三角,裂口处沾着暗绿黏液:"姑娘,三更天走夜路,要当心搭话的活尸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