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小仙儿
01
十岁那年，我的妈妈去世了。
几个月后，我爸就娶了新媳妇。我简直不敢相信，曾经我们一家三口那么好，一朝人走茶凉，我爸转身就忘了跟我妈一起的恩爱时光。
那个陌生女人住进了我的家，睡在了我妈睡过的床上，在我妈用过的厨房里叮叮咚咚，家里所有的一切，一夜之间就换了主人。
新妈不喜欢我，我能感觉得出来。因为自从她住进来，就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我爸拿笤帚疙瘩打着我让我嘴甜喊妈的时候，那个女人只是皮笑肉不笑了一下，丝毫没有阻拦。
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喊她妈妈，这是我最后的倔强。
后来这个女人跟我爸闹了起来，她说我已经十岁了，即使再怎么对我好，也是养不熟的。
所以，她逼着我爸把我送走，不管送到哪儿，反正别在她跟前就行了。
我爸把我送到外婆家，外婆跟舅舅住在一起做不了主，舅舅舅妈一听说来意直接拒绝了。
我就这么被爸爸带着辗转几天，各路亲戚都求了一遍，没人愿意收留我。
这时候我小姨主动找了过来，说愿意带我走。
我这时候才想起，我爸那些天带我见了各种远的近的亲戚们，唯独漏掉了小姨。
小姨跟我妈是亲姐妹，两个人长得很像，我看见她有种天然的亲切感。
她个子小小的，脸上脂粉涂得很厚，嘴唇抹得鲜红。我默默跟在她的身后，一路走过去，身后传来七嘴八舌议论的声音。
“这女孩可惜了，跟着这样的小姨，这辈子我看是废了……”
“哎，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这话不假……”
02
议论的人很多，小姨倔强地抬着下巴，仿佛没听到一般。
奶奶追了出来，一边追一边用手打着我爸的头：“天下哪儿有你这样当爸爸的，这是你亲女儿，你就这么看着她跳入火坑，她小姨是个什么/货/色/，你不清楚？”
我爸默默承受着奶奶的巴掌，低着头一声不吭。倒是那个后妈跳了出来，她双手叉腰把奶奶一顿骂。
“你这个老东西倒是心眼好，有本事你把那赔钱货请回家供起来，没本事就闭嘴……”
奶奶抹着泪眼睁睁看着我被小姨带走，无可奈何地朝自己打了几巴掌，就叹着气回家了。
去小姨家的路上，我问她，那些人为什么那样说你呀？
她笑得瘆人，笑够了眼里便蓄满了泪：“那些人知道什么？你放心，我就是再不堪，也会拿命换你的周全！”
小姨的泪掉在了我的脸上，我被她勒得喘不过气，看着她和妈妈相似的脸，一种莫名的安全感袭遍了全身。
听说小姨嫁到了县城，小小年纪的我心里幻想着，那应该是一座大城市吧。
到了地点，我才知道，这只是县城郊区的一个破旧小村庄。
小姨的家只有两间平房，外面用石棉瓦搭了个简易的厨房。
怎么安排我，小姨犯了难，后来她在客厅用一块布隔了一个角落，又抬来一块木板，四个角用砖头支起来，这就是我的床了。
我是在晚上的时候才见到了姨夫，这个男人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当着我的面给了小姨一巴掌，就把她拉进了卧室。
03
卧室传来小姨的哭喊声，我吓得躲在床上瑟瑟发抖。一会儿门开了，小姨出来了，脸上淤青了好大一块。
我似乎明白了，小姨为什么整天在脸上涂厚厚的脂粉，也许这是她能为自己挣到了最大的体面了。
姨夫又走了，小姨跌坐在地上，双眼空洞得吓人。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疼了一下，走过去抱了抱她。小姨一下子就绷不住了，她趴在我的怀里哭得昏天暗地，似乎要把心里积攒的委屈一下子倾泻出来。
我就这样在小姨家住了下来，小姨给我找了学校，每天在家洗衣做饭。姨夫不在家的时候，我们两个就像亲母女一样相处。
后来天气热了，我穿上了小姨给我买的新裙子，姨夫那天回来后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后来他经常趁小姨不在的时候对我动手动脚，我那时候年纪小，只知道害怕，被他威胁几句，就六神无主地掉眼泪。
小姨很快发现了异常，没想到这个遭遇家暴都不敢反抗的女人， 为了我竟然敢跟姨夫拼命。
她手握/菜/刀/的样子吓坏了姨夫，也吓坏了我。
后来姨夫再也不敢靠近我，小姨很快和姨夫离了婚。
离婚时，男人指着小姨的鼻子骂：“你这个不会下蛋的蠢女人，还敢跟老子离婚，离了我看不把你们饿死……”
小姨朝着男人的方向狠狠啐了口唾沫，她拉着我说，不怕，咱们就是去捡垃圾也能混口饭吃，不信天能塌下来。
04
我们租了个潮湿发霉的平房，小姨让我安心上学，其他的，她来想办法。
小姨再也不涂脂抹粉，洗尽铅华后，样子跟妈妈更像了。
我们相依为命，小姨买了辆三轮车，真的去收垃圾了。
不上学的时候，我会跟她一起出去，一边收，一边捡。我们一大一小身上穿得干干净净，却围着垃圾桶打转，路过的人都对我们指指点点，可我们一点都不在乎。
我慢慢长大，读了初中，高中，大学。小姨那张白皙的脸，慢慢有了岁月痕迹。
她仍旧还在收废品，只是做成了规模，赚的钱自然也翻了几倍。
过年回去，她总是嗑着瓜子满脸神气：“哼，那倒霉男人说的话一条也没应验，咱们娘俩离了他活得更好了……”
我说她还年轻，要不再找一个，她摇着头说不找，就咱们娘俩过也挺好的。以后你工作了结婚了生孩子了，我就把这堆破烂全卖了投奔你，我给你带孩子，你给我养老。
这话让我红了眼眶，我说你就是不给我带孩子，我也会给你养老的。我没有妈妈了，你就是我亲妈，我孝顺你不需要任何理由。
小姨笑着拍了我一巴掌，说就你嘴甜。最后她说不行，还是叫我小姨吧，毕竟不是亲妈，还是有区别的。
我很快大学毕业了，找工作的时候，由于专业冷门我四处碰壁，心情越来越沮丧。
小姨听说后连夜赶了过来，她说，你不要怕，慢慢找，实在找不到就回家，我养你。
就在我准备回去继承小姨那堆破烂时，我找到了工作。
上了班，便更没时间回去了。我给小姨打电话，让她把那堆东西处理掉，来这里跟我一起生活。
可她说什么也不愿意，我只能作罢。
05
春天的时候，她给我发了个信息，说自己病了，问我能不能回去看看她。
小姨一向很坚强，轻易不会抱病喊痛，于是我便请假跑了回去。
再见到小姨时，发现她很瘦，脸色蜡黄，我一下子就吓住了。
我哭着问她怎么了，她笑了笑，用手抚摸着我的脸，说都检查过了没事，就是，想你了……
她还调侃着说，自己年纪大了越来越贪生怕死，一点小毛病就觉得自己要交代了。以前总是怕自己走了你怎么办，现在好了，你长大了，我就是走也能走得放心了！
小姨这双手就像橘子皮，我说不行，我们再去医院，我要亲眼见到检查报告才信。
我带着她西医检查一遍确实没大问题，但我不放心，又带她挂了县里有名的老中医的号，那老头给小姨号完脉，说，这是肝气郁结，是长期忧思的结果，如果不及时医治恐有乳腺结节的风险。
这话把我吓住了，我拉着那位大夫，说，医生，你用最好的药，麻烦一定救救我的小姨，这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一个亲人了……
老中医听了我的话笑出了声，说，别担心，按着方子调理着，心情保持愉悦，很快便会好的。
提着大包中药回家后，我问小姨，看你平时挺乐观的，到底在忧思什么呢？
那天晚上我撒着娇和小姨睡了一张床，夜深后屋里一片漆黑，她给我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小姨说，我年轻时不是跟你吹，那模样真是漂亮，当时追我的人多得应付不过来，最后还是你的妈妈，我的姐姐帮忙打发的。
可我那时候也是真傻跟缺心眼儿似的，身边围绕的年轻人多了，就以为自己魅力无敌了，今天逗逗这个男孩，明天逗逗那个追求者。
那些年轻小伙子被我耍够了，就到处散播我的坏话，每个人都说跟我有一腿，我的名声就这么坏透了。
06
我的报应很快就来了，那年秋天玉米长得格外好，我被一个流氓拉进了玉米地，后面的事我不想回忆了，总之，我被欺负了……
这件事只有姐姐知道，姐姐是个刚毅的女孩，/报/了/警/，可是因为没有证据，那人也没有受到惩罚。
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可是看着姐姐拼尽全力为我讨公道的样子，我心里还是感动的。
后来我的肚子大了起来，这事儿就更大了，人们窃窃私语，什么污言秽语什么脏水都我往我身上泼。
爹妈恨铁不成钢把我打了一顿又一顿，每次姐姐都把我护在身后。
姐姐摸着我的肚子天真的说，这下证据有了。
说真的，那时候我的脸已经丢尽了，我甚至还有些埋怨姐姐多管闲事，如果不声张默默处理，也许就不会被人发现这桩丑事。
可姐姐不甘心，她非常坚定地告诉我，我们没有错，错的是那个流氓，我们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于是又一次和那个流氓狭路相逢时，他趾高气扬的风凉话让我无法忍受，我们动起了手，结果是我大着肚子摔在地上，孩子没了，我也永远失去了生育能力。
当然，那个人也如愿进去了。
我躺在床上不能动的时候，姐姐咬牙切齿地说坏人终于被惩罚了，可我心里只有恨，为什么最后受伤的人只有我，只有我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
后来姐姐和你的爸爸结婚了，再后来又生下了你。
在你两个月的时候，我以帮姐姐照顾孩子为由，住进了你家。
然而我却做了一件最对不起姐姐的事……
07
我亲眼见到你的爸爸如何对你的妈妈，他那么细心那么深情，包括对你，他每次把你抱在怀里亲吻，姐姐依偎在他身边无限柔情的时候，我都羡慕得发狂。
这才是一个正常人家该有的景象，可我好像已经没有资格拥有了。
于是在面对你爸爸的时候，我产生了不该有的非分之想。
那天你的妈妈抱着你回娘家，我借口不舒服在家休息。
那天，我不知羞耻地勾引了你的爸爸……
万幸在快要得逞的时候，你的妈妈抱着你回来了，原来在她去的路上刚好遇见了来看望你的外婆，于是就一起回了家。
丑事大白于天下时，我只觉得一瞬间天就塌了，姐姐眼里噙着泪撕扯着要打你的爸爸，你的外婆恶狠狠地吐了我一脸，用最肮脏的语言骂我。可是自始至终，你的妈妈都没有看我一眼，没有打我，没有骂我，仿佛我是个空气一般……
那天后，我便离开了，在外面游荡着打工了几年，回来后随便找了个男人嫁了。
后来的事，你也看到了，我嫁错了人，每次他跟我动手，我都默默忍受不反抗，我甚至觉得我自己活该，也只配过那样的生活。
听说你的妈妈去世后，你的爸爸四处给你找人家，我便豁出这张脸找了过去，没想到你的爸爸竟然为了你的后妈，把你像瘟神一样打发了出去。
我看着你，就想起了我的姐姐，所以我才鼓起勇气和那个男人离婚，我已经想了，就算了拼了命，我也要把你养大了。
你看，我真得做到了，真得做到了……
小姨说完已经是泣不成声，我把她抱在怀里，眼里的泪也止不住的流。
她哭着说：“你长大了后，我总是梦见你的妈妈，她仍旧像小时候一样护着我，她喊我妹妹，还让我什么也别怕，一切都有她在呢……”
08
“你说，我还是个人嘛？我不配让她喊我一声妹妹。她病重快要去世的时候，我多想去看她最后一眼，想跟她认个错，可我没脸出现，我终于是错过了机会。这世上，再也没有姐姐了……”
小姨说了我认识她以来最长的一段话，我震撼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遍一遍安慰她。我告诉她，妈妈肯定在天上看着你呢，她早就原谅你了，不，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恨过你……
她在我的安慰下沉沉睡去了，嘴里喃喃地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呓语。忽而她的眼中滑落了几滴泪水，随着她的嘴角就委屈地抽搐了起来。她脸上阴晴不定的样子，就像个小婴儿。
夜越来越深，我在梦里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妈妈，不，妈妈的样子我已经淡忘，眼前的身影更像是小姨才对。
我问她：妈妈，你能原谅小姨吗？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眼前突然出现一大片金灿灿的向日葵，小姨站在花丛中，笑得比花朵还灿烂。
她向我招招手，我像离弦的箭一样扑进了她的怀里……
刹那间，我有些分不清她们谁是谁，也许真正的亲姐妹，是一个灵魂孕育在了两个躯体里吧！亲骨肉之间，谈何怪罪之言呢？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