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民国十九年,济南。
雪还是一如既往地冷,哈口热气都能结成冰滴。
彼时的人们却一反往常,齐刷刷围在一座四合院外。
墙外,人声嘈杂,交头接耳的是同一个话题:昔日当红戏子,被丈夫无情抛弃。
不乏记者围堵在门口,向里屋人追问事情始末。
尘埃在空气中漂浮,云墨躲在屋内,想起五年前暴跳如雷的师傅。
“戏唱得正红你却想嫁人?愚蠢!”
她跪在地上,眼神却没有丝毫怯意:“云墨再难爱上别人,此番是嫁定了,还望师傅应允。”
她是济南有名的角儿,前途无量,在最红的时候,遇上了傅盛。
她爱他,非他不嫁。
师傅气怔,拿起戒尺抽:“长江后浪推前浪,你日复一日衰老,隔上几年,戏坛就没你的位置了!”
云墨不吭声,心里却不服。
她天资聪颖,十几岁登台唱戏,一炮便红,这几年唱红济南,更无一人是她敌手。
岁月匆匆,可放在她身上就未必了。
再者,即便不唱又如何?她向往的,是伉俪情深的婚姻生活。
师傅还在喋喋不休,她不愿再争辩,心一横,叩首道:“云墨谢师傅多年培育之恩,人各有志,愿师傅多加保重。”
后来,她三年内再也没进过戏班子。
可她没料到,这场婚姻最终,是个悲剧。
2
悲剧发生在雪天。
那日,她陪两岁的儿子在梅园赏雪。
本该在外地做生意的丈夫,搂着一个女人的腰肢出现在她面前,说,他爱的姑娘回来了。
云墨怔怔看着那女人,是同她相似的面容。
男人于风雪中道了一声对不起,云墨想上前质问,儿子摔倒的哭声止住了她的脚步。
等扶起儿子再次转身,那两人已是远远的背影,远到她四肢百骸结成了冰。
当初她为他脱下戏服,不惜和师傅闹翻,轰动全城;婚后竭力支持他的事业,投入了所有家当;生下儿子之前,还因操劳前后小产两次……
种种付出换来一句:她云墨只是那个女人的影子,是替代品。
她成了全济南城最大的笑话!
屋外,记者还在闹嚷,邻居添油加醋地将她描绘成一个可怜的弃妇,门缝中传进各种嘈杂:“当年您离开戏班子,请问现在后悔吗?”
遥想那时候,她盛气凌人,泼出去的水连盆也不要,岂能后悔?
待熬到天黑,云墨翻找钱包,发现只够三顿饭钱。
婚后的财政大权全由傅盛掌管,她未曾想过存下积蓄,他也未给她和儿子留下半分。
呵,多无情哪!想她在戏台上目光如炬,锐利传神,竟看不出一个男人的伪善。
外面没了声儿,云墨遏制好情绪,乔装出去给儿子买吃的,不料却被一窝蜂埋藏的记者包围,各种声音把她淹没,其中竟还混着揩油的人,扯她的衣裙,摸她的腿。
云墨悲愤交加,拉扯中狼狈逃回家里,儿子饿得哇哇大哭,屋内一片狼藉。
她头皮发麻,顺着门瘫在地上,生出结束性命的念头。
3
死之前得把儿子安顿好。
思来想去,能依靠的只有万福了。
云墨早年间救济过他,让他在戏班子里当伙计,人诚恳实在,明里暗里喜欢着她。
那时,云墨满心都是傅盛,和万福表明保持距离,不要对她太上心。
万福听她的,爱意有无敛去未可知,但自她婚后也一直处得不错,像老朋友。
是个可托付之人。
凌晨五点的戏园门口,云墨理了理儿子的衣服,道:“你跟万伯伯说,妈妈去找警察赶走坏人,等坏人打跑了,妈妈便来接你。”
说着,她心里一阵愧疚,这样麻烦万福太不应该了。
可自己一心错付,落到这般田地,她还有什么颜面可言?
她将唯一的金手镯放在儿子书包里,将人推进去后,捂着发酸的鼻头快步走掉。
路上,雪还在簌簌下着,有人早起,在院外吊嗓子。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是《霸王别姬》,云墨当年凭借它红遍济南,现如今再听,只剩满心凄楚。
这几日不乏记者问她想不想重回戏坛。
她嫁给傅盛时向师傅放过狠话,今生今世再也不进戏班子的门。
要回去,无疑是打脸,她拉不下面子。
一切都无法挽回,云墨脚步不停,心叹,死了,什么痛苦都不会有了。
4
匆忙回家,云墨拿出水果刀,望着冷冽的刀光,心下凄凉。
从前,她用它为傅盛切水果;如今却拿它结束性命。
她咬牙,正往心口上狠命一扎,却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云墨吓了一跳,不敢吭声,悄悄从门缝看,是一个提果篮的年轻学生。
云墨认识他,是从前的小戏迷,崇敬戏剧艺术,时常登门拜访。
犹记得当初退出戏台,唯有这位小戏迷支持她,他说无论云墨姐如何选,也不会忘记她惊艳戏坛的《霸王别姬》,那是上天赠给济南的礼物。
想至此,云墨心下柔软。
她藏好刀,邀他入座,他递上果篮让她照顾好自己,安慰她风波总会过去。之后,便重温她当年唱戏的盛况,可谓是一悲一喜一抖袖,一生一世一瞬休。
没有嘲讽,也不谈破溃婚姻,纯粹的艺术交流,让云墨眉目舒展,聊得越发投机,全然忘了刚刚是要干什么的。
直到聊起项羽时,小戏迷叹息:“有时候我还是不明白,项羽是个不可一世的英雄,明明可以回江东,可为什么要选择自刎呢”
云墨心头咯噔一下:“……大概是无言面对江东父老吧。”
待小戏迷走后,在云墨心里五味杂陈,一幕幕登台的画面从她眼前浮过,她不受控制地拿出一直珍藏的戏服。
戏服一穿,她便不自觉地挪步,念词。唱到自刎处,她身形踉跄,回神审视自己的处境,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四面楚歌。
赌错后路,真心遭人践踏,人财两失,日日被记者围堵,世人嘲讽……
她今日的无助与彷徨不亚于项羽当年。
倘若她能放下身段,去求师傅重新收留,她便可以东山再起,好好照顾儿子。
可昔年,她在戏班子人人皆捧,傲气惯了,即便后来为人妇,面对同行,她依然有万人空巷的优越感。这在众人面前低声下气的哀求,谈何容易?
她演的是霸王,她本就是个骄傲的人啊!
泛着雾气的窗玻璃隐隐映照出女人持刀的身形。
然而,急促又慌张的敲门声再度让空气凝结。
谁?
没待她躲好假装人不在,便听到万福在门外焦急道:“孩子玩刀出事了!快开门。”
云墨大惊失色。
6
医院,看着儿子胸口绑着绷带,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云墨差点晕厥过去。
万福不断提醒孩子已经抢救回来,没什么大碍,她才勉强喘上一口气。
云墨气愤不已,儿子一向不会乱拿东西,怎么会拿刀,还往自己身上扎呢!
她追问原因,万福说他问过了,是孩子心里难受,想把身上的鱼泡掏出来。
“鱼泡?”
云墨一愣,随即想起,前段日子给儿子做鱼,正拿刀在鱼身上比划,儿子过来了,问妈妈在干什么。
“乖,鱼鱼难受,妈妈帮它把鱼泡拿出来就不难受了。”她怕吓到儿子,便如是说。
小孩有样学样,竟给自己比划上了!云墨正上火,却听万福又道:“他说,他看到妈妈也这样拿刀对着自己,心想妈妈是不是也不舒服,要把自己的鱼泡拿出来?”
云墨心里像被扎了一下,咕嘟咕嘟冒着血。回想之前午夜时分,辗转难眠,她的确在比划心脏的位置。
云墨余光察觉到万福盯着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缄口不言。
万福继续道:“他又说他妈妈一直不来,心里难受,觉得自己也长了,就……那样做了。”
云墨扇了自己一耳刮子,她一心自杀,丝毫没考虑过儿子,还差点害死了他。
万福赶忙按着她手臂:“以后我帮你做饭吧,你自己拿刀也不安全。”
说完又小声道:“就是去做个饭,做了就走。”
她憔悴地摇摇头。
等儿子醒后,看到云墨,呜呜咽咽喊着妈妈,叫她不要走。
她听得心都要化了,她怎么敢走啊?儿子还小,她有责任照顾他饮食,供他读书,教他做人……
她看了看儿子瘦小的身躯,以及不菲的医药费,有些东西在心头渐渐瓦解。
7
戏班子还是一如往年,充斥着一股煤油灯的气味。
云墨满脸通红地跪在地上,支支吾吾说着认错的话,乞求师傅让自己登台。
师傅握着烟杆吞云吐雾,瞅了瞅她,道:“让你登台可以,只是你年纪不小,做个配角吧。”
云墨心一沉,她自唱戏起就是霸王,哪怕是低眉顺眼认错,她也坚信自已还是台柱子,现在让她做一群小辈的配角?这让她如何甘心?
她再三乞求,向师傅保证一定能唱好,若唱不好,任师傅处置。
师傅眯了眯眼,答应了。
这一唱,关系到面子和戏途,云墨没日没夜的练习。
登场那天,台下纷纷感叹宝刀未老,一时掌声雷动,掷金无数。
谁知后半场,她渐渐力不从心,身体不断晃动,台下也稍显沉默,她拼命调整,可越调越乱,之后众人唏嘘,她知道她完了。
流过两次产,身子本来就弱,再加上几日不眠不休,哪撑得住?
她羞愧跪在师傅面前,心头怅惘,戏班子,真的和她绝缘了。
出乎意料的是,师傅再次问她愿不愿意当配角。
她虽抵触,但还是勉强点头。
“你心里还是不服。”师傅抽了口烟,继续道,“我问你,这《霸王别姬》里,项羽是英雄,那和他一起顽抗的无名之辈呢?他们是不是?”
“凭他那个性子,即便卷土重来就一定能赢吗?不改改你那骄傲又好面子的脾性,即便这场演出赢了,又能赢多久?你有儿子要养,可不能是项羽啊!”
云墨哭了,心头更加羞愧,师傅的话正戳中了心事,不想演配角无非是不想低人一等,自杀也是面子受挫,受不了各种嘲笑。
可生活哪是戏啊,人有时候就得放下身段,好强好斗不是英雄,能屈能伸才是。
像是终于把身上的坏筋儿扯断,云墨这次心服口服,选择和自己和解,融入小辈之中。
之后的事远没有她想象那么糟糕,小辈们甜甜地喊云墨姐,还虚心向她请教问题,久而久之,她释怀了。
8
休养半个月,儿子终于好了。
云墨和万福接他出来的时候,他环着云墨的脖子问:“妈妈,听医院的姐姐说,你以前是唱大英雄的?”
云墨点点头,说是。
“大英雄是什么样子?”
云墨想了想,说:“既做得大人物,也做得小人物。你长大后也做这样的英雄哦。”
做小人物不可悲,可悲的是没有做小人物的勇气吧。时至今日她才明白,曾经自负走向的极端,有多懦弱。
见儿子点点头,云墨欣慰一笑,而万福忙着和医生谈后续调养,只听到“小人物”三个字,当她想不开。
“以后我帮你做饭吧,你……”
待到他要说第二句,云墨制止他,轻道:“好。”
图源:堆糖 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