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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十九期：小孩
一
公交车忽然来了个急刹车，正在胡思乱想的飞翔一个踉跄差点儿被甩出去，多亏旁边一个脚踩恨天高的紫衣女郎及时伸出了援助之手，“小朋友，抓稳了，小心摔着。”飞翔仰起头尴尬地笑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谢谢！”
这场景，飞翔早已习惯，自从7岁长到118厘米，身高就被按下了暂停键，十几年来，愣是半厘米也没再长。今年他已经24岁，这身高配上圆圆的娃娃脸，“小朋友”“小不点”“小家伙”“小孩子”这样的称呼就像标签一样，牢牢地粘在自己身上。一开始，他还很生气，总是愤怒地冲着那些陌生人大喊：“我是大人。”时间一长，他的怒气值也消散殆尽，喊就喊吧，总不会再矮半厘米。
飞翔拢了拢从肩膀上滑下来的帆布包，那里面装着他今天的求职简历，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十二家公司了。投了那么多简历，面试了那么多家公司，那些面试官的眼神儿总是毫不掩饰对他的不信任：“你这身高，能胜任吗？”然后就是那句永远不变的变相拒绝：“回去等通知吧。”结果也都一样：石沉大海，再无下文。
“爸爸一米七六，妈妈一米六一，姐姐一米六五，为啥到我这儿就只有一一八？”自从懂事以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困扰着飞翔。上学那会儿，自己的座位永远在第一排，虽然老师和同学对自己很友善，处处照顾，但飞翔知道，他们对自己的情感只有一种：同情。可他要的不是同情，是平等，平等，他希望他们能把自己当正常人看待。
他努力学习，想用好成绩来弥补身高上的缺陷。他以为只要学习好就有好未来，他以为只要自己够努力就能和普通人平起平坐，可惜，他错了。大学毕业时，明明自己的成绩更优异，被录取的却是那些除了身高外貌比自己强，其他都不如自己的同学。看着同学们一个个找到工作离开校园，飞翔的心里像被塞了一团棉花，堵得难受。
飞翔租了房子，一个人留在了这座陌生的城市。他这次面试的公司是一家童书店的店员，招聘信息上要求“有责任心、亲和力强、细心耐心”，飞翔感觉自己完全符合要求。他满怀期待地站在童书店门口，看着门头上五颜六色的“萤火虫童书馆”六个大字，仿佛看到了自己即将迎来的多彩未来。
二
童书馆的馆长是个四十多的女人，上着白色T恤，下穿紫色阔腿裤，一头干净利索的短发，气质绝佳。飞翔走到她面前，还没来得及开口，女人已经蹲下来把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笑容可掬地说：“小朋友，想看什么书？阿姨帮你找。”飞翔刚才站在门口的自信劲儿像被扎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您好，我是来面试的。”飞翔看到女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站起身尴尬地用手理了理头发，“你是……龙飞翔先生？”
“是我。”飞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且有亲和力，但天生的娃娃音让他的语气多了稚嫩，少了底气。别的男生都在十三四岁开始变声，而飞翔的声带就像他的身高一样，停留在了儿童时期。
女人按照流程问了飞翔几个问题，飞翔的回答流畅而条理清晰，女人似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飞翔失掉的信心又回来了。“你的知识水平没问题，和小孩子互动应该也还可以，就是……孩子们若想拿高处的图书，你这个情况恐怕……”
飞翔的心又沉了下去，他赶紧说：“这个问题好解决，我买个三角梯放在店里，再高的地方都够得到。”女人“噗嗤”笑出了声，“你可真逗。”女人说完，看了看飞翔涨红的脸，又犹豫着提出另一个问题：“我们这里经常需要搬书和整理书架，很耗费体力的……”
“我可以的，您别看我个子小，力气可大着呢。平时在家里也经常帮忙搬东西，从小我妈就给我报了跆拳道，有的是力气。”飞翔说完，还不忘握紧拳头向女人展示自己胳膊上的肌肉。本来飞翔还想再举些例子来佐证一下，比如自己曾经抗着二十斤的大米一口气上六楼，帮爸爸搬过一米八的大床。可他抬头看见女人用看小孩儿的眼神看着自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意识到，在对方眼里，自己不过是个喜欢吹牛皮的“小孩子”。
果然，女人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说道：“龙飞翔先生，您先回去等消息吧，我再考虑考虑。”
飞翔明白，这句话就等于给他判了死刑，没希望了。飞翔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童书店，心情低落到了极点。这是他认为最有希望成功的一次面试，是最适合他的工作，也是他最想要得到的一份工作。他太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了，只有孩子们的纯真善良可爱，才能让他忘记自己身材上的缺陷。
飞翔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晃悠着，经过一家玩具店时，他的目光被橱窗里摆放的那条用积木拼装起来的飞龙吸引住了，飞龙栩栩如生，似乎正在积蓄力量一飞冲天。“龙飞翔，爸爸妈妈给我取名字的时候也是希望我能一飞冲天的吧！”飞翔的心里空落落的，好像被人挖走了一块。
“妈妈快看，那条龙要飞上天喽，我想要……”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拉着妈妈的手，兴奋地指着橱柜里的那条飞龙。
“不买，咱家的积木玩具已经太多了。”
“买嘛买嘛，咱家没有龙，没有这么漂亮的龙。你看那个弟弟也在盯着看呢……”小男孩用手指着飞翔。
男孩妈妈赶紧拽回小男孩的手，并捂住了他的嘴，尴尬地对着飞翔笑了笑。飞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快速转身走开了。这么多年，飞翔早已习惯了别人的无心之举，可那种异样的目光仍会像针一样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让他钻心地疼。飞翔多想活到正常成年人的轨道上去，但这注定是不可能的。
三
飞翔回到出租屋，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他只想就这样睡到地老天荒，再也不用出去面对这个世界对自己的不公。“先天侏儒症”这五个字把自己人生的无限可能性全变都成了不可能，再怎么努力也是白搭，没有人看中自己的才华，没有人看到自己的付出和汗水，他们只关注自己这不到一米二的身高。飞翔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悲伤的情绪，任凭眼泪浸湿了被单。
时间过了很久，黑暗席卷了大地。一阵“嗡嗡嗡”的振动声叫醒了昏睡的飞翔。
“飞翔啊，你没事吧？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妈妈要担心死了……”母亲急促又焦急的声音传入飞翔的耳朵里。
“我没事妈，就是不小心睡着了，没听见。”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个……今天的面试怎么样啊？”说到工作面试的事，母亲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需要等消息。”飞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妈，你别老担心我，你儿子这么优秀，一定可以找到工作的。”
“妈知道你要强，想靠自己生活。其实找不到工作也没关系，家里不差你这一双筷子，妈能养你。”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
飞翔知道，母亲一直活在自责愧疚里，她觉得是自己没有照顾好飞翔，才导致他长不高的。“妈，你放心，我可以照顾自己的，等我找到工作就回家看您。先不说了，手机没电了。”飞翔赶紧挂断了电话，下午哭肿的双眼又潮湿起来。
毕业后，母亲几次打电话让飞翔回老家那边找工作，好方便照顾他。可飞翔坚持留在了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就是不想碰到熟人。老家那些街坊邻居无限的热情，让他消受不起。
十五岁以后，隔三差五来家串门的热心邻居就整日地在母亲耳朵边叽叽喳喳地出主意：你家飞翔这身高，上学也没多少出路，俺二舅那村有个杂技团招演员，不如叫飞翔去试试；我姑娘在市里的一个大超市上班，听说最近在招“人偶宣传员”，穿上卡通衣服站门口当吉祥物，发传单、合影，你家飞翔挺合适的……
母亲总是毫不客气地拒绝：“我家飞翔的事儿不用你们操心。”可热心的邻居还是走了一波又来一波。飞翔不想成为家里的负担，虽然这些邻居的话让他很不舒服，但他也曾动摇过，也曾认为他们其实是对的，也曾想放弃上学这条路，也曾想不如去试试他们嘴里的工作。是母亲无条件地全力支持自己，告诉飞翔要走自己想走的路，做自己想做的事。
上了这么多年学，若自己再一事无成地回到老家，一定会成为那些邻居的笑柄，那些“帮忙”找工作的邻居大概会踏破他家的门槛。“振作起来，你可是打不倒的小强。”飞翔翻身坐起来，用力握了握拳头，自己的未来自己做主。
飞翔看了一眼时间，晚上八点四十分，中午就没有吃饭，他的肚子已经瘪得前胸贴后背了。飞翔不想做饭，楼下有个小超市，买盒泡面凑合凑合得了。
在楼下的超市，飞翔碰到了住在对门的李奶奶。李奶奶一儿一女都在国外，老伴儿前两年因病去逝，她不乐意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便一个人生活着。飞翔住进来后，李奶奶总是热情给他提供便利，知道飞翔不喜欢做饭，就经常喊他去她家吃饭。
李奶奶看见飞翔手里拿着一桶方便面，立马板起脸严肃地批评他：“怎么又吃泡面？对身体不好。不想做可以去西边的小饭店买着吃嘛，总比吃泡面强。奶奶家炒的大米还剩一盘子，一会儿去奶奶家吃炒米，别吃这个。”说着把飞翔手里的泡面夺过去，放回了架子上。
飞翔有点无奈地笑了笑。李奶奶顺手又塞给他一个苹果，“给，多吃水果对身体好。”飞翔赶忙把苹果又塞回袋子里，“不用了李奶奶，我想吃自己会买。”
李奶奶固执地又把苹果塞回飞翔手里，“跟奶奶还客气什么？”飞翔手里攥着苹果，没再说话。
李奶奶接着说道：“工作找得怎么样了？这年头工作不好找，我下午看见离这儿不远的那个废品收购站好像需要人手，我侄子认识那儿的老板，要不你先去那儿帮忙收废品？边干着边找合适的工作，好歹先挣着钱。”
“收废品”这三个字狠狠地在飞翔的自尊心上踩了一脚。他的心就像手里紧握的苹果一样，拔凉拔凉的。飞翔知道李奶奶是好意，自己住过来也有小半年了，一份像样的工作也没找到，就这么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可飞翔还想再努努力，“谢谢李奶奶，我再找找试试，实在不行再麻烦您。”
四
飞翔坐在电脑前，想要再投几份简历试试，忽然一条弹出的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袖珍人特色根雕，年入百万不是梦”。飞翔抱着好奇的态度点进去看了看，说的是几个和他一样患有先天侏儒症的袖珍人，凭借着出色的根雕技术，成立了他们自己的品牌，不仅实现了财务自由，还找到了人生价值。
这条新闻让飞翔死灰一样的心又燃起了火苗。“他们有手艺，我也有啊。”飞翔想起小时候爷爷耐心地教他剪纸的情景。爷爷最得意的就是他高超的剪纸艺术，每到过年前夕，爷爷家里都是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来讨剪纸的街坊四邻。别的村贴的福字都是集市上买来的或手写毛笔字，千篇一律，而他们村贴的都是爷爷剪出来的各式各样的福字，龙年就是各种龙型的“福”，兔年又是兔样的“福”，栩栩如生，漂亮极了。
爷爷手把手教过飞翔两年，只可惜还没等飞翔出师，爷爷就丢下他走了。“不能让爷爷的手艺失传。”飞翔找到了人生目标。他立刻找出几张A4纸出来，试着用剪刀剪出一个“福”字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剪刀根本不听飞翔使唤，剪出来的福字歪歪斜斜，不怎么好看。但飞翔看着那个“福”字，心里却异常踏实。
飞翔满脑子都是爷爷拿着剪刀在红纸上上下翻飞的手。他不再执着于找“正经工作”，而是买来很多红纸，从网上搜索剪纸教程，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没日没夜地练习剪纸。一开始，他的手总是控制不住地发抖，不是这儿剪破个口，就是那儿剪掉个角，不是小兔子缺了一只耳朵，就是小老鼠少了一只眼睛。剪到自己的手指也是常有的事，飞翔的十根手指上盖满了创可贴，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疼，反而觉得浑身都是劲儿。
经过不断地练习，飞翔剪出的图案越来越丰富，也越来越完美。从简单的吉祥文字，到复杂的生活物品、花卉植物，再到动态感的飞禽走兽，飞翔现在剪什么像什么，活灵活现，连最考验手艺的人物形象图都在飞翔的剪刀下“活”了起来。看着满屋子都是自己的心血，飞翔决定发到网上试试看。
飞翔精挑细选出二十张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拍成图片，配上文字说明，放到了网上。飞翔紧张地等待着，他从未如此紧张过，面试了那么多次都没有。他盯着网上自己的作品，他不停地刷新页面，他期待着有人留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飞翔开始坐卧不安，他忽然害怕起来，怕自己的作品入不了别人的眼，怕自己最终还是养活不了自己。
没想到，很快就有人留言了，问他能不能定制一套十二生肖的剪纸？飞翔立马回复“可以”，好像回复晚了对方就要撤回一样。飞翔激动得一夜没睡，他连夜把十二生肖的图案绘制了出来。飞翔特别重视他的第一笔订单，他不允许有丝毫的瑕疵，每个生肖都要剪出几十个出来，不厌其烦的在反复对比中挑选出最出色的一个。
三天后，飞翔按照对方的要求，把包装好的十二生肖剪纸寄了出去。客人特别满意，说他剪出的十二个小动物就像真的一样。飞翔收到第一笔货款时，他拿手机的手在不停地抖——那是他靠自己的能力赚到的第一笔钱，不是出于别人的同情，而是对自己作品的认可，是作为一个正常成年人经过努力后得到的最好回报。
对方给了飞翔一个大大的好评，并附上了剪纸照片。飞翔更加卖力地剪出漂亮的剪纸发到网上。订单渐渐多了起来，飞翔认真对待每一笔订单，若剪不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宁可推迟一天发货。
有一次，一个客人拜托他剪一套以“童年回忆”为主题的剪纸，里面有抓石子、跳皮筋、扔沙包、跳山羊、滚铁环等场景，飞翔仿佛进入时光隧道回到了小时候。因为个子矮，自卑如影随形，飞翔很少和同学们一起玩耍，其他同学在玩这些游戏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躲在一边偷看。热闹是别人，飞翔什么也没有。可现在，他要用剪刀把这些热闹的场景剪出来，剪纸里的小人好似成了自己的好朋友，一起跳一起闹，这种感觉真奇妙！
五
那天，飞翔正在聚精会神地剪一套京剧脸谱，忽然响起了敲门声。这个时候谁会来呢？平日里除了李奶奶和物业，就没人光顾过他的出租屋。
飞翔打开门，一个身材微胖四十多岁的男人向他微笑致意。原来，市少年宫正在筹备一期以“非遗”为主题的公益活动课，不知怎么得知了飞翔的剪纸手艺，特意过来问他愿不愿意每周六下午去少年宫当剪纸老师？
飞翔愣住了，他的心“扑通扑通”地就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原来被人需要是这种感觉。男人走后，飞翔迫不及待地拨通了妈妈的电话，他要马上告诉妈妈这个好消息，他要让妈妈知道，他再也不是一个没用的人了。电话那头，妈妈哭了，这是开心的眼泪，是幸福的眼泪，拴在她心头上的那把枷锁总算是打开了。
站在窗前，一群小孩子蹦蹦跳跳地笑着经过，飞翔的嘴角也禁不住跟着上扬，他忽然觉得，“小孩儿”这个称呼也没那么刺耳了。
后来，那家曾经拒绝过飞翔的童书馆也找到他，希望能在书馆里开辟出一个专区，宣传非遗剪纸艺术，请他去做固定嘉宾，教孩子们学习剪一些简单的剪纸图案。飞翔很爽快地答应了。
飞翔的剪纸在书馆里很受欢迎，很多家长慕名而来，有来买他的剪纸作品的，有带着孩子来跟他学习剪纸手艺的，还有家长希望孩子学习飞翔身上的这种努力和坚持。有一次，一个小女孩指着那些剪纸问他：“叔叔，这些都是你剪的吗？你好厉害呀！”飞翔的眼泪瞬间挤满了眼眶，第一次有人喊他“叔叔”，再也不是“小弟弟”了。
如今，飞翔早已不再受身高的困扰，他不仅在少年宫和童书馆做公益活动，还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招收了几个和自己有着同样经历的人一起做剪纸事业。他们在剪刀的起起落落里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精彩的世界，他们的努力也向这个世界证明着：小身躯也可以蕴藏出大能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