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老师文章中一只叫“冰冰”的小狗,使我自然而然想到它。事实上,许多年了,我一直记得它。我不止一次对人讲起它的故事。每次不过寥寥数语,却也概括了它的一生。这次借这个机会,我把这小故事记下来。谨作为对它的怀念。
我不知道家里先有我还是先有它。我有记忆的时候,它就已经在了。跟那时所有农村家庭养狗的原因和目的一样,家里养它,只是为看家护院,并非出于喜欢。
或许正是因为对狗只是生活上的利用和依赖,狗的实际遭遇并不好。家家户户的狗境遇都差不多:吃残羹冷炙,无故挨打受骂,连个遮风挡雨的小窝都没有。好在狗不会说话,只能对所有的挨饿受冻打骂全都承受下来,既不会报复,也不会离家出走。
它长相普通,土黄色。是只母狗。很乖,不是那种动不动就狂呼乱叫、见个陌生人就紧追不放的恶狗。它不会撒娇,不会讨好。只会在高兴时,把尾巴使劲摇来摇去。它很温顺,你不用了解它,单单从那双大黑眼睛就能看出来。
我对它的记忆其实不多。除了它作为驼背爷爷的一个伴儿,常常安静地坐卧在他的脚边。除了它在院子里跑进跑出,大多数时间百无聊赖之外,真没太多印象。之所以对这只普通的狗念念不忘,是因为它所做的一件在人看来非常匪夷所思的事。这件事,证明了它不是人们认为的那种只知道对主人愚忠的畜生,它有感情,不但对给它口饭吃的主人,更是它作为母亲,对儿女的一份舐犊深情。
它下了一窝小狗。对初为人母的它来说,一定非常幸福和快乐,但对那时的一个农村家庭,无疑意味着多出几张嘴吃饭。而只是看家护院,一只狗已足够。所以小狗仔生下没几天,父母就商量着把它们送人。
说来真是奇怪,父母亲商量的时候是晚上,经历完生育之痛,正安享为人母的喜悦的狗妈妈并不在身边,可是令人震惊的是,第二天,它在,它的一窝狗娃娃却不翼而飞。
为此,它挨了不少打,被家里人逼着去找小狗仔的下落。后来,小狗们的藏身之所找到了,让一家人再次吃了一惊:它的孩子们,一个不少,被精心安置在邻居家卧病老人的床下。而这家人,几天来竟也一无所知。
它的悲惨命运还是降临了:六个孩子一个不留,全部送人。
狗可以和人对抗吗?
不能。除非它不要命了。
可是它能。它就是不要命了。
一个心灰意冷的狗母亲,一天之内失去所有孩子。若是人,一定疯了。
它没疯。它不是人的对手。它保不住它的亲骨肉。我不记得当时它有没有嚎叫过,悲涕过。我只记得,从此它开始消沉,一沉到底。它不吃不喝,只是安静地趴在地上。从早到晚,不动一下,不叫一声,人从它旁边经过,它都懒得看一眼。
一开始,它还有力气,四肢和身体还撑得住头部。慢慢的,它开始躺着了。因为滴水不进,粒米不沾,它的生命力在一点点耗尽。
最终,它活活饿死了自己。
只剩一张皮,贴在凸出的骨架上。
驼背爷爷当然伤心。却还是把它剥了皮,剔了骨,煮了肉,熬了汤。
今天的人们,一定会激烈谴责人太残忍。或许是吧。但那个年代,死个孩子都随随便便扔在荒山野地里,被猫咬,被狗吃,连掩埋都不用。可见人心多冷硬。狗再凄惨,终究不过是个畜生。何况已经死了。在那个常年不见荤腥的年代,狗肉不吃埋掉,是一种浪费,是对人的亏待。
我也啃了骨头,吃了肉,喝了汤。那时我大概八九岁,不能说完全不懂事。但满院子飘溢的肉香味儿,对吃的渴望,压过了内心的怅然和难过。
它之后,我家再没养过狗。不知是人对狗的亏欠,还是人良心上的不安。
李华老师的冰冰,让我想起那只没有名字的卑贱的狗。我总也忘不了它。
谁的生命中,没有一个它让我们念念不忘?李华老师有。我有。你闭上眼睛,想一想,有没有这样一个生命,或许是只狗,或许是只猫,或许是只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