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这半生,做了很多错事。
小女儿写作文,说回忆有着伤感、柔和的边缘,缓缓展开如一幅长画卷,她说人回忆时便如跌进梦境。那我的梦境便总被浓雾笼罩,低矮的灰色天空上是雾;我的颤抖个不停的心头上是雾;他的脸也是雾。
我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紧促热烈的青春已经逝去,时隔多年,有很多东西慢慢冷却。如石磨里的黄豆粒,被一点点、慢慢磨成浆。那就是我们。
我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现在回想起以前犯下的过错,我不为此深深感到懊悔。我理解那个年轻而贫困的女子,面对那般混乱的环境,一个好的女子应当恪守原则、勤劳努力,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一片天地,可若是一个骨子里有贪欲,恰巧又生得漂亮的女子呢?
就像常在我耳边出现的他的那声叹息:“都是受环境影响啊。”
他说这话时,还是一副清秀的男孩面貌,头枕着蛋青色的苏绣枕头,白净纤长的手指有力地握住我的手,他的眼里有无限的谅解和怜惜,那一刻,我疑心自己前世便与他相识。
二.
我是母亲的一件行李。我跟着母亲跑,母亲跟着钱跑。十岁那年,我们第一次到深圳。那时候火车站人山人海,人人都做着一夜暴富的大梦,空气似乎都是虚幻的,只有钱味儿荡荡悠悠地把这些人心栓在一起。
我一天没吃饭,脚板粘在小吃摊前走不动路,母亲急得扯我胳膊:“快点,阿青,快点。”
母亲这一生似乎都在马不停蹄地赶路。我们是“三无人员”,蜗居在一家地下室里,她白天去纺织厂打工,我常常一人握住地下室窗口边的栏杆,观察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是混乱的、喧哗的、不可思议的,它今天是一个样子,明天又是另一个样子,七天建成一座洋楼,十天建成一座大厦。来往的都是农民工,像从报纸上抠下来的纸片人。
显眼的是那些年轻女子,身上的布料颜色鲜明、剪裁时髦,她们有的大笑点头间便风流万种,有的则沉默得像一副时装画。
我看累了便拿热水泡饼干吃,看到金色泼满了半边天,母亲便回来了。
后来她上起夜班,白天总逗我玩,我便没那么孤独了。家里的条件得到改善,母亲也一天天光彩夺目起来,我能在那些妩媚的女子中看到她的身影了。
她说:“阿青,女人无论何时都要有养活自己的能力,你要会利用自己所有能利用的东西,那些尊严、贞操都是放屁的话,你首先要活下来,知道了吗?活下来!”
她攥住了我的肩膀,用力地要把这道理传输给我。我那时小,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只是在耳濡目染下,我从不觉得那些做皮肉生意的女人低人一等。
三.
我十四岁那年便开始出入各色迪厅酒吧。我穿荷叶边的碎花长裙,发尾的大卷簇拥在我肩头。我不接客,只是去迪厅溜一圈,便有男人抢着请我喝酒、给我小费。
拿到的钱,我全投进百货大楼。
慢慢地,男人的心思于我好像被擦拭过的镜子一般简单。怎样算起色心;怎样算动真情;怎样算心虚;怎样算落寞。我有意提高我的这个能力,一边陪酒一边练习。很快,母亲的收入都不如我了。
十七岁那年,我遇见贺泠。
那晚她点名要见我。自我第一眼看见她起,我心里便冒出了嫉妒的气泡。她一就知不属于我那个逼仄的世界,她妆容清淡,穿着昂贵的衣衫,坐得端正,好像一个民国时的大家闺秀。
她忙起身与我握手:“您好,陈小姐。”
她极尊重我,自我介绍说叫贺泠,是一家报社的编辑:“陈小姐,你看,我们长得是不是有一丝相像呢?”
包厢里没有镜子,谁也不愿看到自己纵欲时的嘴脸。我看着她的脸,神情从容淡定,眉似柳叶,目似桃瓣,双唇小巧,曲线诱人,好像造物主在这双唇上格外费了心思似的,不说话时也微张,露出雪白的贝齿。
我眯着眼看了一会,笑道:“哇,您不说我还不觉得,我们的嘴巴还真有点像呢!”
“实不相瞒,我有事拜托您,您只要发挥您的优势就好,我有酬谢。是这样,我有一个男友,他年少时爱过一个女孩,上个月我看到那女孩照片,才惊觉我与那女孩面容上有几分相似。我与他已近谈婚论嫁,我希望我未来的丈夫是全心全意爱我一个人,而不是把我当成那个女孩的影子……”
我重重一点头:“我和她长得也像?”
“是啊,简直像姐妹两个呢。”
四.
答应贺泠后,我去迪厅的次数大大减少,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读书上。我按照贺泠所讲,尽量把我与那女孩靠拢,妆变淡了、头发拉直了、衣服也变保守了。
我每天听着CD机里放的英文歌,母亲嫌我不出去赚钱,我狡黠地一笑:“您懂什么,大钱在后面呢。”
这段时间对我的人生影响重大,不仅是钱。而是我为提升自己内在所做出的努力。是我读下的那一本本书,听过的一首首歌,看过的一部部电影,我甚至开始懊悔,为什么不早点开始做这些?
那时候我的容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化。眼睛更加深邃有神,脸上的婴儿肥也消失不见,妩媚放浪的皮囊似乎已经褪去,浮上来的是一具更显知性活泼的身体。我将放浪的魂紧紧封存在身体里。
在贺泠和我的精心安排下,我和杜湄山相遇了。
他那时很年轻,面孔稚嫩,跟着父亲从杭州来,自小衣食无忧,没有染上任何恶习,只一心一意地专注学术研究。后来他开始吸烟,一个好好的白面书生竟染上了烟瘾,他倚在阳台的靠枕上,一点火星在他之间滚烫地燃着。这和我脱不了干系。
所以最后的分手,其实是互相放过、互相成全。
我和他的第一次相遇是在一家装修颇有格调的茶餐厅。那是深圳的第一家港式茶餐厅,CD机里放着谭咏麟的《朋友》。他坐我左边,看我第一眼后我就知道我成功了,我太了解那个眼神里饱含的深意——惊讶、赞叹、倾慕。我穿着宝蓝色的线衫和浅色格子裙,穿高筒白袜子配黑皮鞋,长发披肩,侧脸与他初恋无差。
一切如贺泠和我所料般顺利,我在“钱包丢失”时正式与他搭上话,可我抬头看到他满脸单纯时,毫不犹豫地脱离了我所扮演的角色:“谢谢你啊,我叫陈易青。”
我笑起来时是很有攻击性的,狡黠得像只狐狸,这是我的私心——我是一个有着与他初恋相似面貌而截然不同的灵魂的女人。
五.
我是一步步踏入深渊的,就像老天早就把故事刻好,然后时间的车轮徐徐滚动。
这些事我其实是常回忆起的,杜湄山也常在我心头徘徊,太深刻了,即使如今回忆起那些情景,觉得朦胧绰约,我的痛苦却未曾因此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