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宝子喜欢贞子很久了,从她来到这个村子的第一天开始。
忧郁淡淡笼罩着她,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悲,或喜。
她于他,是一个谜。
刚刚经历一场噩梦,她是来逃难的。贞子刚到二姨家就知道了宝子的身世。
宝子的外公被判十八年,上个月才出狱,而宝子刚好十八岁,是宝子爸亲手把他外公送进监狱的。无论怎么看,宝子都像极了他外公,高高的个子,大眼睛,双眼皮。因为长时间的日晒,他的皮肤显出健康的黝黑。
宝子不管这些,与他外公家一墙之隔,他每天晚上都在他外公的小卖铺里喝酒打牌。
贞子有时候会过来买东西,一些针头线脑护手霜之类,有时候,还要稿纸,可他外公这没有。他去县城的时候就捎一些放在外公的小卖铺里,等她再来买。他喜欢躲在角落里,边喝酒边看她买到稿纸时惊喜,只有那时,她才会笑。
他很想告诉她,她笑的时候真的很好看,像一朵绽开的雪莲花。可她不看任何人,也不跟别的人说话,只是简短地说要什么东西,买了就走。
又是丰收的季节,白灿灿的棉花等着采收。宝子就跟父母闹,非要他们把贞子叫过来摘棉花。
宝子妈不愿意。贞子姨家孩子小的时候,经常去她家菜地偷菜吃,被她逮住过好几次。
事情都过去好多年了,那时候他们家不是穷吗?宝子爸倒无所谓。
贞子姨家种的棉花少,她也乐意让贞子出去赚点钱,就乐呵呵地答应了。
每天清晨,贞子拉上邻居燕子,穿过那条路到宝子家门口去等,然后宝子开着三轮车拉着大家去地里摘棉花。
贞子很努力,可她身体单薄,每天都摘得很少。倒是燕子, 从小在家干惯了活,手脚很麻利,每天都能把贞子轻松秒杀。
宝子妈很喜欢燕子,毫不掩饰地夸她。宝子很尴尬,这有点偏离他的想象。他故意蹭到贞子跟前,趁他妈不注意,摘的棉花都往她口袋里扔。
她瞪他。他嬉皮笑脸。
收工的时候,她在地头等着大家。夕阳下,她静静地伫立,眼睛看着远方,美得像一塑雕像。
听到有人轻轻唤她的名字,她从回忆中惊醒,猛地回头。他却什么话都不说,悠悠地朝她吐出一口烟,她本能的捂住鼻子,还是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穿过指缝被她吸到了肺里。
一瞬间,她有点眩晕,似乎还有点怦然心动。
他穿着雪白的衬衫,高高大大,看上去玩世不恭,却难掩眼中的深情。
她还是那身牛仔,勾勒出身体的娇小玲珑。她捂着鼻子,怒斥他流氓,他却喜欢看她低头时的娇羞与温柔。
时间仿佛停滞在那一刻,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俩。
一个月过去,棉花终于要摘完了,最后一天称棉花的时候,宝子爸突然和宝子起了争执,为了一杆秤。
宝子爸无意中在床底下找到一杆秤,是他们经常给别人称棉花用的。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宝子竟然把它藏了起来,一直以来用的是他们平时自己用的秤,这不由让他大发雷霆。
宝子使劲给他爸使眼色,可他哪里肯依?坚持要把每天记的数字减掉三公斤,理由是要扣除口袋,露水和杂草。
贞子笑笑,同意他爸的做法。燕子却在那里大吵,说宝子他爸心太黑。宝子满脸的歉意与愧疚。
晚上贞子去小卖铺买东西,宝子妈似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大声说,宝子连夜去粉碎棉柴了,连口饭都没吃,我得给他送饭送衣服去。
贞子很心疼,好像明白了宝子妈的意思,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她什么都不敢说,也不能说。
于是宝子妈又说,得给宝子找个能干的知道疼人的媳妇儿,不能干活的,俺可不感冒。
贞子含着泪,落荒而逃。
冬天闲来无事,提亲的人踏破了贞子二姨家的门槛。贞子无所谓,只要不瞎不聋不瘸不傻,嫁给谁都行。
二姨帮她选了村上刘大娘的儿子轩然。刘大娘早年守寡,独自抚养两个儿子长大,条件虽然差一点,可都是老实人。
轩然,贞子也见过,在他们这群人中,难得的白。他每天放羊,有时候也对她吹口哨,可她从来不理。
订婚前一天晚上,珍子觉得好像少了点东西,就去小卖铺里买,到了又不知道要买什么。
宝子坐在角落里喝酒,看见她进来,就摇晃着走出去。贞子买了个发卡就走了,走了几步她就停住了。
宝子正斜倚在大门上,见她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贞子心虚地冲他笑笑,可她知道也许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们离得那么近,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大约经历一个世纪的沉默,宝子重重叹了一口气,把路让开,贞子逃一样地跑回家,钻进被窝哭了很久很久。
贞子最终没有嫁给轩然,她选择了离开。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贞子终于结婚,找了一个跟宝子长得很像的男人。一样高,一样瘦,一样爱穿白衬衣,一样爱喝酒,却没有他的双眼皮,没有他眼中的深情。
有一天,贞子的丈夫又耍酒疯,在院子里挖个大坑要将她活埋。贞子笑着闭上眼睛,他抱着她扔到坑里,她顿时觉得腰都要断了。可她不哭,任冰冷的泥土一点点撒到身上,脸上,原来死亡可以离得这么近。
贞子,求我!求求你求我一次,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贞子闭着眼睛摇头。
你就这么犟吗?在我跟前示一下弱能死吗?
这句话,怎么那么熟悉?贞子忽然想起宝子外公曾对他说起这句话。
就是买发卡那天晚上,宝子外公说,丫头,你脾气太犟了,在长辈和男人面前还是要示弱的。
贞子于是没有跟轩然订婚,她想要示弱。
她再去小卖部的时候,宝子依然在那喝酒,只是身边多了一个燕子。燕子买了一支护手霜,对宝子撒娇说,你来帮我擦一下,给你家摘棉花,人家的手都裂了。
小卖部里的人都在起哄,宝子只顾给自己灌酒。贞子忽然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等宝子追上他时,她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宝子说,是我妈的意思,你别误会。
我有什么资格误会?贞子哭着用力甩开他的手,堵着气跑开,她终究学不会示弱。
贞子最终没有被活埋,她丈夫叹着气把他从坑里抱出来,心疼地哄她,可她知道,她的心再也暖不热了。
她终于播出了那个电话,他偷偷塞给她的。时隔八年,她忽然好想跟他说话,她怕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他的声音了。
他接的电话,她不敢说话。
他的声音依然温柔,怎么不说话?
她低声抽泣。
远远地传来一个女声,像在问宝子是谁,贞子马上挂了电话。抽掉电话卡,扔进水里。
再次听到他的声音,贞子已经知足了,他也许还记得她,也许早已经忘了。
而这都已不重要,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辈子都不可能嫁给他,不是肯不肯示弱的问题,是她不配,是老天让她失去了爱他的资格。
宝子知道是她,八年了,他固执的保留着这个座机,他终于等来了她的电话。她好像在哭泣,似乎过得不太好。正想问,电话却突然挂断了。回拨过去,却再也无应答。
他很想订票去找她,看看她过得到底怎么样。看看熟睡中的妻儿,他又不忍心,他不想伤害这个无条件信任他的女人,再说,即使知道了又能怎样?他们已经长大了。
有很多人告诉他,妻子与贞子长得很像,除了没有她的双眼皮,性格也比她温柔多了。
宝子叹息,眼前又浮现出贞子那一低头的温柔与娇羞。
生命中总有一些偶然,猝不及防却又无力回天。只有宝贵的青春被无限流放!
不曾到过大漠,怎能理解落日的骄傲,雪莲的孤寂,胡杨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