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投
江南水乡,河通城庄,桥亘市郊,虽业已秋季,仍有绿意。
古语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固风景秀丽,然杭嘉湖各地亦锦绣河山。且说太湖南岸,莫干山旁,有一地名曰湖州,民康物阜,人杰地灵,有“鱼米之乡,丝绸之府”之誉,盛产白茶、丝绸,亦有竹、石、扇、笔等物芳名远播。民风淳朴,尚德崇文,自古多有文人墨客聚散于此。
湖州境内有苕溪河蜿蜒,润泽四处,通达八方,当地百姓远行多走水路。且说这苕溪河上有一客舟,舟中有七八位远行客,天黑离港,披星戴月,远行姑苏。
黎明之前天尚未亮,繁星之中,当属启明星最为明亮,后人有诗赞启明星曰:
凉如秋晨草上水,
明似深海贝中泪。
若非新日须指引,
弗如伴月共生辉。
寒风阵阵,芦苇摇曳,远处柿树叶片凋零,树顶尚存红柿一个,七只乌鸦绕树而飞,为争柿而啼叫,悄怆幽邃。
船夫摇橹,吱吱作响,水波微漾,如雁之南飞,又如蝶之振翅。水路曲折,转眼但见岸上枫树成林,红冠赤顶,煞是好看;又见远处水杉秃零,孤廖无叶。
“戚壮士且回舱,外头风大,小心着凉,姑苏城快要到了。”船夫一语提醒,船头所站之人,不由冷颤,缓过神来。
原来此人名唤戚安业,近而立之年,身穿夹棉琵琶襟马褂,颜色泛灰,脚穿一双青绿布鞋,身后背有重物,原来是一把武剑,布套缠裹,虽不锋利,却也隐隐冒着寒气,剑墩刻有小篆一“戚”字。
戚安业点了点头,拍落身上水杉枯叶,转身坐于船舱内。
船又行几十里,终到姑苏城外,此时众星隐去,朝日升起,光辉大地,普照世人,后人有诗赞曰:
朝披朱衣出海湖,
夜留白钻眠山谷。
普照豪门与寒门,
不论后羿和夸父。
戚安业吁了口气,一手提起衣物布包,一手放正身后短剑,递过三十文铜钱,谢了艄公,只轻身一纵,飞身上岸,姿势如燕之掠水,鹰之捕食,船身随之后退,船夫忙用篙点住河底,旁人不由一声喝彩,戚安业听得喝彩声,心有所感,忙稳身收脚,缓步上岸。
姑苏城毕竟繁华之乡,虽是郊外,却也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想必是船坞舶驿,商业兴盛之故。人头攒动,来往不绝,多有江南之秀女,不乏东北之壮汉,亦是南来北往,贸易经商之故。
戚安业随人前行,且行且看,见路边商贾所卖之物无异于家乡,也不大留意。忽抬头见前方有山,虽无岱岳之气,却也岭秀峦俊,黑绿红黄,四色间杂,中有羊肠小道,隐约可见。及到山脚下,见一凉亭,旁有石碑,碑上刻有三个大字:初元山,字体朴茂工稳,遒劲有力,戚安业不禁点头赞叹一声。
顺山脚右转东行,路渐幽僻,人渐稀零,见一间草庵,桔树环种,间有桃李参差。窗口有一酒旗斜矗,随风飘曳,上书一“茶”字,原来是一爿茶肆。戚安业忽觉肚中饥馁,不觉上前,走进看时,竟悄无声响,想是废旧茶肆,故而无人。
正待转身离去,屋内走出一名妙龄少女,身穿碎花黑底棉袄,头戴斜格红底方巾,脚穿压花亚麻布鞋,口中说道:“客官喝茶?”
戚安业不觉默念道:两靥如点,双眉如张。略一迟疑,含笑作揖道:“肚中正饿,可有甚吃的?”
少女道个万福,亦笑答道:“本店有上好牛肉面,不妨一试。”
戚安业点头进屋,少女向内喊道:“大碗牛肉面一碗。”只见屋内虽不甚敞亮,却也干净整齐,四个方桌靠墙而放,桌上竹筒竹筷,醋酱葱蒜一应俱全。
戚安业点头坐下,随手把衣物布包放于身旁板凳之上。
略等稍许,少女端面而来,浅底大碗,面细汤白,肉酥葱绿,酱香扑鼻,不觉口生唾液,戚安业点头称赞,不禁大快朵颐。俄而有一老者从内屋掀帘出来,想是爷孙俩人。老者问道:“牛肉尚好?可合咸淡?”
戚安业称赞不绝。只见老者手虽皲皴,却白须飘曳,双瞳有神,布衣一身,精神矍铄,不由起身作揖。
老者请戚安业坐,打量一番,见其为异乡之客,又无他客,便坐下攀谈起来。
因老者说道此牛肉面乃店之招牌,这小小茶肆由爷孙俩经营维持,老者姓扈,名卫,因家排老大,人称扈老大,本有一子,却在海上讨生活,可怜奔波劳苦,一年终见不得几面,不免唏嘘忡怅一番,戚安业少不得宽言安慰,扈老大方愁云略少。
忽听窗外有女子浅声吟诗道:
鱼影弄萍踪,
酒香引蝶从。
方欲读子建,
不觉梦周公。
戚安业听了不觉一怔,侧身相探,扈卫见了,笑着命上茶,屋外少女忙丢下手中书卷,进屋奉上一杯碧螺春。
扈卫又笑着拉过孙女,轻拍手背,言道:“幸有孙女陪伴,乖巧孝顺,惜哉不懂风月,却好诗词,年方二九,还未出嫁。”少女听了不觉娇羞,抽手转身,随手拿书,出屋打点茶壶去了。
戚安业因问道:“姑苏城有个大户人家,名唤姜军姜老爷,可曾知晓?”扈老大沉吟片刻,答道:“略知一二,不知壮士所问何事?”
“实不相瞒,小生姓戚,名安业,字连都。自幼学文,屡试不中,因识得几个字,故经由同乡帮衬,于老家湖州谋一记账差事,虽不阔绰,却也安逸。不承望今年之春,东家病故,终又无事可做。一日正于酒肆闷酒解烦,见邻座一彪形大汉于店小二处打听,言及姑苏城姜府老爷找人记账云云,忙上前毛遂自荐,幸得周遭老乡美言举荐,始得首肯,前来与姜老爷一见。故在前日清理了旧事,投奔于此。”
“原来是帐房先生,多有失敬。”扈老大起身作揖。
“不敢。”戚安业亦起身回礼,笑问道:“谋职尚未成,却不知姜老爷有何喜恶,还望世父提点一二,我好小心留意。”
“言重了,老朽年迈,老眼昏花,足不出户。然则姜老爷乃姑苏城有名之人,每每听得客官吃茶谈及,却也略知一二。戚壮士且沿门外小道往东直走,见一大街,名唤平江街,顺街直走,待见得门口四个大石狮子就是了。好认之极,别家富贵人家,门口只两石狮镇宅,独他姜家家底殷实,摆了四个。”扈卫摆手笑道。
“不知姜老爷有何忌讳?”戚安业点头道。
扈老大看了看屋外,转身坐下,言道:“姜军此人好酒,镖师出身,一身武艺,所护之镖,无一失手,人所孚信。后转营商,做丝绸布料行当,时运两济,渐渐发迹,不出两三年,怕是姑苏城内富中之甲。”
戚安业不时点头,啧啧称奇,叹道:“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诚所谬矣!”
屋外少女正坐看手中书卷,听得此言,忙起身言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姜军仗一身武艺,又结得黑白兄弟无数,拿腔作势,欺压同行,故而发家,关书何事?你枉读圣贤书,轻慢古人!”
扈老大忙呵斥道:“灵叶不得无礼!世贤莫怪,小女自幼少人管教,随性惯了,还望多加包涵。”
戚安业连连摆手笑道:“确是在下言语唐突,冒犯古人。待我此去登门拜见姜老爷,为人厚善便罢,如若确如小妹所言,自当弃之而去。”说着起身拿出十文铜钱,放于桌上。又道:“在下就此前去,后会有期!”
“途径此路,还望进店饮酒吃茶。”扈老大起身拱手道。
戚安业一手提包,一手作别,走出酒肆,正待转身前行,只听身后一声冷笑,言道:“自幼学文,一介书生,既为帐房,配剑何用?姜府历来贼盗不断,怕亦是鸡鸣狗盗之辈,觊觎那宝物,踩点偷觇。若是读书之人,不妨吟诗一首,以供拜读?”
原来扈灵叶被责,又见其身后之剑,不免冷言讥讽一番,笑看戚安业如何应答。